虚阁网 > 王安忆 > 小鲍庄 | 上页 下页


  原来这位王科长只是个干事,“科长”不过叫叫听听而已。等找着了张科长,真相才大白。是有这么会事,曾经是要来个作家。可是后来不来了。也许是这里治水的事情不够典型吧,犯不着曲里拐弯地到此地来。于是,便不来了。

  鲍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倒象是放下了一块石头,觉得轻了,又觉得空了。他慢慢地走着,觉出了饿,口袋里有一卷夹了大葱的煎饼,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过邮局,他站在报栏前看一会儿报纸。他注意到一张报纸的下角有一块目录,是省里一个文艺刊物的目录。何不向他投一稿试试呢?他忽然想到。不由激动起来,血液向上涌去,脸红了。他镇定了一会儿,默记下那刊物的地址。然后,走进邮局,在角落里坐下,翻开他的作品。

  他把“作品”放在桌沿底下看,没有人瞅见。邮局里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头,在缝一只包裹。那老头象是个先生,文质彬彬的样子,戴了一副框架发黄的眼镜,笨手笨脚地拿着一管大针,一针一针缝合着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鲍仁文偷看了一眼。

  鲍仁文挑了一篇小说,又挑了一篇散文,想想,再挑了一篇小说,卷在一起。

  柜台里的人问他:“是什么东西?”

  “稿子。”他迟疑了一下,脸红了。

  “什么?”那人不明白。

  “稿子。”他说,脸又白了,好象在做一桩极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过了秤,然后又拿起来往一个大筐里一扔。鲍仁文瞅在眼里,怪心疼的。就好象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要去远门游历去了。

  从邮局出来,他心里却又一片恬静。太阳落了,黄黄地照着路边的土墙。有人进了馆子,传出划拳声。猪,哼着。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

  他算着那稿子的路程,什么时候可以到省城了。他从这一刻起,就在等待了。他从此便有了理由等待,有了东西可希望了。

  他觉着很幸福,不由跟着广播哼了一句,没合上调,哼得难听,赶紧住了嘴。

  晚霞在他身后的天空上变幻着。他看不见晚霞,只觉着了那绚烂的光。

  十三

  大姑耳朵跟前,老有一只货郎鼓在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四

  太阳落到地边上,割猪菜的孩子都往家走了。小翠和文化来得晚,草箕子里还差点儿才满。

  “文化子,你每日价,在学校,一早晨,一白天,忙的啥呀?”小翠子问道。

  “上课呗。语文、算术、地理、历史、自然……学习就是了。”文化告诉她。

  “学啥哩?我看你啥也不懂,桶掉井里也勾不起来,割猪菜割得多笨!”小翠子讥笑文化。只有在湖里,对着文化子,她才敢撒野。

  “哼,我懂的,你不懂的,多着呢!”文化子不服气,他在学校里尽得两分,只有在小翠跟前,才有得显摆。

  “你说说看!”小翠斜着眼瞅瞅他。

  “你知道,人是打哪儿来的?”文化问。

  小翠噗哧笑了:“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呗!我当你知道什么哩。在学校里就学了这个?躲滑罢了。”

  文化微微一笑,不与她斗嘴,继续深入问道:“娘是打哪儿来的?你会说娘是姥姥肚里生出来的。姥姥打哪来的?姥姥的姥姥打哪来的?”

  小翠果然被问住了,扑闪着大眼睛,不吱声了。

  “告诉你吧,人是猴子变的。”文化压低声音,极其神秘地说道。

  小翠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你看,猴和人象吧?活象!”

  “那,猴又是什么变的呢?”小翠怔怔地问。

  “猴子,是鱼变的。”文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很肯定地说出来了。

  “咋是鱼变的?”小翠困惑极了,鱼和人可是一点也不象。

  “你知道吧,这是地球。”

  “地球?啥球?”

  文化打了个格愣,感到和小翠说话十分困难,由此领会到了进行启蒙教育的必要性:“就是咱们住的这地。”文化用脚跺跺地,又伸出胳膊划了个圈。

  小翠转头看看周围,大地笼罩在苍茫的暮色里。

  “这地上,最早,最早,最早,最早,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只有水。”

  “哦!”小翠抬起眼睛,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出着神。

  “只有水,只有水。”

  “那可不就象闹水的时候。”小翠轻轻地说。

  “你们那地方也闹水?”文化问。

  “差不多年年闹。我小时候,刚满周岁那一年,闹的可凶。听俺娘说,没天没地了,只有水。”

  “你能记得?”

  “我记得,……有一条长虫。”小翠怔怔地说。暮色越来越浓,她的眼睛在暮色里闪亮着,象两颗星星。

  “回家吧。”文化有点害怕。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