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小鲍庄 | 上页 下页


  只听得“砰”的一声,碗碎了。拾来站起身跑了,带倒了案板,带倒了板凳,咸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大姑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碗渣子。进来一只鸡,啄着臭豆子。啄啄,又丢下;啄啄,又丢下。

  拾来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来,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床沿,没睡,等他。

  他一进门,拉开被子,蒙上头就睡倒了。

  “拾来。”大姑叫他。

  他不动弹。

  “拾来”,大姑脸对着窗洞,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置一副货郎挑子,你走吧!”

  他不动弹。

  “你成人了,自己过去吧。我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辈子。”

  他不动弹,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就象掉进了冰窟。

  一个风和日暖的早晨,拾来挑着一副货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从哪摸出一个货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轻轻摇了一下:“叮咚”,货郎鼓响了一下,响得还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来,张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然后把鼓交给了拾来。拾来接过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记着小时玩过,为了玩它还挨了一耳巴子。这是他从小长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记得住了。他随手把货郎鼓往货架上一插,径直走了,没有回头。货郎挑子在他宽厚的肩上晃悠着,货郎鼓清清脆脆地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大姑听着那鼓声一步一步远远地去了,眼泪直流了下来。

  十二

  早几天就听说,县上要来个作家,来此地采访治水的事。

  这几天又听说,那作家日后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县一招。

  鲍仁文要去见见那作家。早几天,就把他这些年写的文章拾掇出来,看了几遍,改了几遍。这几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齐齐地撂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贴上光溜溜的画报纸,做了个精装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笔写了两个立体的美术字——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迷盹了一小会儿,天就亮了。他起床洗了脸,刷了牙,又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点清水梳梳头,穿上他的蓝卡其学生装,夹着“作品”出发了。

  他娘撵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蓝鸡蛋上街卖了。他装没听见,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庄子。

  太阳很好,把风都暖热了。半个多月没下雨,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脚深了。大车过去,平车过去,自行车过去,人走过去,把个浮土踢起来,扬了个半天,遮黄了太阳。

  他感到燥热,走过大方家井沿上,向个提水的老头讨了半瓢水喝,再接着赶路。

  路,向前蜿蜒,看不到头,难得遇见个人。远远的,看见个小黑点。走着走着,渐渐大了,大了,大了,显出人形了,辨清男女了,认出眉眼了。到了跟前,过去了,前边只有一条白生生的路,蜿蜒到看不见的远处去了。太阳到了头顶,踩着自己的影子走。

  他觉得困顿,象是睡着了。“作品”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搂搂好,向前走。

  这是他的宝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为它熬了多少夜,熬了多少灯油。他累极了,困极了,难极了,写不出一个字却又非要不停地写下去,写下去,这时候,他便会困惑起来:

  “这么苦究竟是为啥?究竟图的啥?会有个什么结果呢?”于是他会一下子萎顿下来,心里充满了虚无的情绪。这种心情冲击得最强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写了九个晚上还没写完的一篇小说撕了。然而,等那一阵狂暴过去之后,他望着一地的碎纸片,落寞地哭了。这时,他特别想往什么上面偎靠一下,温暖一下,安慰一下自己这颗破碎而孤寂的心。他觉得自己苦得很,苦得很。他蜷缩着,自己偎依自己,慢慢地平静下来,又重新摊开一张纸,拿起笔。除此以外,他不明白还有什么能给自己安慰和偎靠的。只有这么写着,他才能够希望着什么,妄想着什么。

  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这是一条寂静的路。他又觉着渴,却再不能遇上一口井了。

  日头偏过正午,他走上了刘庄的地,前边就是县城了。有人担着空挑子往回走,是从街上下来的。

  城里很安静。街中央馆子里,一地的鸡骨鱼刺,一个围着稀脏的围裙的娘们,正往外扫,招来了两条狗。剃头店里只有一个师傅靠在剃头椅子上打呼噜。一只猪大摇大摆地从百货店走出来。

  他走过邮局,走进招待所。他心中忽然有些紧张。他努力回想着“作品”中最叫自己满意激动的段落,语句,想给自己增添一点信心和勇气。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绞尽脑汁写下来的章句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发觉,自己过去的半生的价值,和今后半生的价值,马上就要得到一个裁决。他有些腿软,几乎要掉过头走去了。

  传达室的老头在打盹,口水流在衣襟上。一个女人低着头织毛线。没人理会他。

  “大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

  “大姐”皱着眉头抬起脸,不太耐烦的样子。

  “大姐,这里住的可有一位作家?”

  “什么‘坐’家,‘站’家,不知道!”她回答。

  “就是从外面来的,写文章,写书的。”

  “叫什么名儿?”

  “不知道。”

  “男的女的?”

  “不知道。”

  她低下头继续织毛线,不再搭理他。

  他又恳切地叫了一声“大姐”,没有回应。无奈,只好罢了。他站在招待所门口,思忖了一会儿,掉过身往县委走去。他有个中学里的老同学,在县委宣传部打字。

  很顺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学,她也还认得他。而当他向她打听作家时,她却茫然了好一阵,然后才想起带他去找一位王科长打听。王科长皱皱眉头,抬起手,抖一抖手腕,把袖子抖下去,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链表带,然后才去抚摸锃亮的分头:

  “听说过这么一件事,不清楚,不清楚,听说过。”

  “你去问问张科长嘛!”那老同学微微撒娇地扯扯他的袖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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