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安忆 > 小鲍庄 | 上页 下页


  二

  鲍山那边,有个小冯庄,庄上有个大闺女,叫小慧子。60年,跟着她大往北边要饭,一去去了二三年。回来时,她大没了,却多了个二岁的小小子,说是路边上拾来的。她就叫他拾来,他就叫她大姑。于是,渐渐的,一庄子人都改口叫大姑了。大姑一辈子没嫁人,守着拾来过。大姑疼拾来,疼亲儿似的。拾来吃稠的,大姑喝稀的;拾来穿新的,大姑穿补的。只见大姑对拾来翻过一次脸,倒也不是为什么大事。拾来不知从哪翻出个货郎鼓,坐在门口摇着耍,大姑劈手夺过去,给了他一耳巴子。多少好东西叫拾来糟蹋了,大姑也不心疼,也不知这货郎鼓是金打的,还是银打的。倒是有些蹊跷。还有一桩蹊跷事。有一天,几个媳妇姊妹坐在一堆晒太阳纳鞋底,拾来走过来,一头钻进大姑怀里,伸手就掀她的褂子前襟。大姑脸变了,推开拾来,站起身拾了板凳就朝家走,留下拾来呆站着。媳妇们逗拾来:

  “想吃妈妈?找你娘去,这是你姑啊!”

  拾来扁扁嘴,要哭又没哭。

  渐渐的,庄上传出一个怪话,说的什么怪话,从不叫大姑听见,倒是常常有人去问拾来:

  “拾来,你大姑那货郎鼓找来让我耍耍可管?”

  “拾来,你大姑的妈妈你吃过吗?”

  “拾来,你大姑……”

  拾来虽小,却晓得问的不是好话,倒不回去向大姑学嘴,只是一味地沉默。问的人便越发觉着蹊跷,越发地要问。

  拾来阴沉沉地看着他,然后一声不作地走了。于是,人们更加觉着这一大一小共同保守着一个什么秘密。而抬来则变得孤寂起来,尽力躲着人,和一切人疏远着,只与他大姑接近。

  就这样,大姑带着拾来过。到如今,大姑老了,没人上门提亲了;拾来大了,长得又高又大,堂堂一条汉子,干活拿九分五的工了。住的还是大姑她大盖的那间小屋,快趴到地底下去了,拾来要弯下腰才能进门。屋里黑洞洞的,一眼两块砖大的窗,冬天塞团草,夏天把草投了。灶底下是张案板,案板边上是一张床,床板上一领凉席,凉席上一个枕头一条被。拾来大了,一头睡不下了,大姑缝了个布口袋,塞进麦穰,又做了个枕头。一人一头睡。大姑抱着拾来的脚丫子睡,拾来的脚丫子一直伸到大姑暖暖的怀里,心里才觉着踏实,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初春的夜里,拾来觉着有点燥热,忽然睡不着了。一双脚搁在大姑的怀里,暖暖的,软软的。他轻轻地动了一下脚趾头,脚趾头碰到了一个更加柔软的地方,他头皮麻了一下,不敢再动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风吹进窗洞,窗洞里的草“嗞啦啦”轻响了一下。他试探着又动了一下脚,想离那柔软远一些,不料他的脚在那柔软暖和中陷得更深了。拾来这才发现,他的脚是在一个温暖的峡谷里。这双脚已经在这峡谷里沉睡了十五年了。他感觉到那峡谷最底层,最深处,有一颗心在跳动。风吹进窗洞,轻轻地响了一声。

  第二天早起,拾来眼皮子耷拉着喝稀饭,不吭一声。大姑问他:

  “怎么啦?哪儿不好过?”

  他不说话。

  大姑去摸他的脑门。

  他一扭头,让开了。

  中午,大姑烧开了锅,才见他扛了个凉床架子回来了。问他从哪扛来的,他不吱声,闷着头,扯绳子网床。

  夜里,他自个儿睡在凉床上,枕着枕头,裹着一床破棉絮,缩成了一团,直到下半夜才慢慢伸展开来。他梦见自己的一双脚又搁进了温和的峡谷里,岂不知大姑把棉被给他盖上,自己和衣蜷了一宿。

  三

  鲍仁文缠定了老革命鲍彦荣,要了解他的生平,以著成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已经起定,就叫作《鲍山儿女英雄传》。老革命这一生尽管有过几日峥嵘岁月:跟着陈毅的队伍打了好几个战役,可谓是九死一生,眼下每月还从民政局领取几元津贴,可他极不善于总结自己,也一无自我荣耀的欲望。他最关心的是一家六、七张口,如何填得满。见了鲍仁文成天拿了个本本问那早已作了古的事,而且问了一遍又一遍,心下早已烦了。想起身而去,又经不住鲍仁文烟卷的笼络。十分的折磨。

  “我大爷,打孟良崮时,你们班长牺牲了,你老自觉代替班长,领着战士冲锋。当时你老心里怎么想的?”鲍仁文问道。

  “屁也没想。”鲍彦荣回答道。

  “你老再回忆回忆,当时究竟怎么想的?”鲍仁文掩饰住失望的表情,问道。

  鲍彦荣深深地吸着烟卷:“没得工夫想。脑袋都叫打昏了,没什么想头。”

  “那主动担起班长的职责,英勇杀敌的动机是什么?”鲍仁文换了一种方式问。

  “动机?”鲍彦荣听不明白了。

  “就是你老当时究竟是为什么,才这样勇敢!是因为对反动派的仇恨,还是为了家乡人民的解放……”鲍仁文启发着。

  “哦,动机。”他好象懂了,“没什么动机,杀红了眼。打完仗下来,看到狗,我都要踢一脚,踢得它嗷嗷的。我平日里杀只鸡都下不了手,你大知道我。”

  “这是一个细节。”鲍仁文往本子上写了几个字。

  “大文子,你赔了这么多工夫,还搭上烟卷,是要干啥哩?”他动了恻隐之心,关切地问道。

  “我要写小说。”鲍仁文回答他。

  “小说?”

  “就是写书。”

  “是民政局让你写的?”

  “不是。”

  “是公社要你写的?”

  “不是。”

  “那是给谁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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