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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鲍彦山家里的,在床上哼唧,要生了。队长家的大狗子跑到湖里把鲍彦山喊回来。鲍彦山两只胳膊背在身后,夹了一杆锄子,不慌不忙地朝家走。不碍事,这是第七胎了,好比老母鸡下个蛋,不碍事,他心想。早生三个月便好了,这一季口粮全有了,他又想。不过这是作不得主的事,再说是差三个月,又不是三天,三个钟点,没处懊恼的。他想开了。

  他家门口已经蹲了几个老头。还没落地,哼得也不紧。他把锄子往墙上一靠,也蹲下了。

  “小麦出的还好?”鲍二爷问。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屋里传来呱呱的哭声,他老三家里的推门出来,嚷了一声:“是个小子!”

  “小子好。”鲍二爷说。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你不进来瞅瞅?”他老三家里的叫她大伯子。

  鲍彦山耸了耸肩上的袄,站起身进屋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咋样?”鲍二爷问。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起个啥名?”

  鲍彦山略微思索了一下:“大号叫个鲍仁平,小名就叫个捞渣。”

  “捞渣?!”

  “捞渣。这是最末了的了,本来没提防有他哩。”鲍彦山惭愧似地笑了一声。

  “叫是叫得响,捞渣!”鲍二爷点头道。

  他老三家里的又出来了,冲着鲍彦山说:“我大哥,你不能叫我大嫂吃芋干面做月子。”说完不等回答,风风火火地走了,又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端着一舀小麦面,进了屋。

  “家里没小麦面了?”鲍二爷问。

  鲍彦山嘿嘿一笑:“没事,这娘们吃草都能变妈妈。”此地,把奶叫作了妈妈。

  大狗子背了一箕草从东头跑来:“社会子死了!”

  东头一座小草屋里,传出鲍五爷哼哼唧唧的哭声,挤了一屋老娘们,唏唏溜溜地抹眼泪甩鼻子。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咋老不死啊!你咋老活着,活个没完,活个没头。你个老绝户活着有个啥趣儿啊!”鲍五爷咒着自个儿。

  他唯一的孙子直挺挺地躺着,一张脸蜡黄。上年就得了干痨,一个劲儿地吐血,硬是把血呕干死的。

  “早起喝了一碗稀饭,还叫我,‘爷爷,扶我起来坐坐。’没提防,就死了哩!”鲍五爷跺着脚。

  老娘们抽搭着。

  队长挤了进来,蹲在鲍五爷身边开口了:

  “你老别忒难受了,你老成不了绝户,这庄上,和社会子一辈的,‘仁’字辈的,都是你的孙儿。”

  “就是。”

  “就是啊!”周围的人无不点头。

  “小鲍庄谁家锅里有,就少不了你老碗里的。”

  “我这不成吃百家饭的了吗!”鲍五爷又伤心。

  “你老咋尽往低处想哇,敬重老人,这可不是天理常伦嘛!”

  鲍五爷的哭声低了。

  “现在是社会主义,新社会了。就算倒退一百年来说,咱庄上,你老见过哪个老的,没人养饿死冻死的!”

  “就是。”

  “就是啊!”

  鲍五爷抑住啼哭:“我是说,我的命咋这么狠,老娘们,儿子,孙子,全叫我撵走了……”

  “你老别这么说,生死不由人。”队长规劝道。鲍五爷这才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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