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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到了文学的目的,鲍仁文作难了。这是历代多少大文豪争辩不清的问题,他小小的鲍仁文作何回答。他只草草地说了一句:“我自己想写呢!”

  “写成书能得钱吗?”老革命锲而不舍地问道。

  “没得钱。‘文化大革命’了,稿费取消了。”鲍仁文耐着性子解释道。

  “那你图啥?”又回到了“文学的目的”的问题上。

  鲍仁文不再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忧郁。停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大爷,你老再说说涟水战役可好?”

  鲍彦荣沉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烟袋。

  “你老吸这个。”鲍仁文递上烟卷。

  “我还是吸这个过瘾。”鲍彦荣执意不接受烟卷,他忽然觉着自己在小辈面前做的有点不体面。

  鲍仁文只得自己点了一支吸起来。

  烟雾缭绕着一盏油灯,一点火光跳跃着,把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鬼似的乱扭着。

  影子在霉湿的墙上扭着,忽而缩小,忽而护张起来,包围住整间屋子。人坐在影子底下,渺小得很。

  “我要写一本书。”他心想。他在县中念了二年,晓得苏联有个高尔基,没上过一天学堂,结果成了大作家;他有一本《创业史》,听说那作家是在乡里的;他有一本《林海雪原》,听说那作家是个行伍出身,不识几个字的……古今中外,无穷的事实证明,作家是任何人都能做得的,只要勤奋。“勤奋出天才”,他写在自家床上。

  他没日没夜地写着,写在中学里没用完的练习本上,写了有几厚本了。他大他娘要给他说媳妇,他也拒绝了。先著书,后成家,这也是他的座右铭,记在了心里。

  人家叫他“文疯子”,这里有着几重的意思。一是他的名字叫仁文;二是他这个疯子是文的,而不象鲍秉德家里的,是武的,耍起疯来几个男人也弄不了她;三是这“文疯子”的“文”里还有着一层“文章”的意思。

  面对大家善意的讥讽,他不动声色,心里想着他记在本子上的又一句话:“鹰有时飞得比鸡低,而鸡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

  四

  牛棚里,孤老头子鲍秉义坐在凉床上,唱花鼓戏:

  “关老爷门口字两行,古人又留下劝人方。这一字出马一杆枪,二字上横短来下横长。三字立起来象川字,四字好比四堵墙……”老革命鲍彦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得出神。

  鲍彦山家老大建设子替他喂牛,铡齐的麦穰子填进槽,刷啦啦地响。

  鲍秉义打小跟一个戏班于唱戏,卖过嘴,叫族里人瞧不起。老了,回来了。孤身一人去、孤身一人回。问他在外成过家吗?他微微一摇头。有多事的人,给他说过几回寡妇,他还是微微一摇头。

  后来,传出一个怪话,说他在戏班子里,和那挂头牌的女角儿相好了,那女戏子又把他甩了。还有个怪话,说他对东头鲍彦川家里的有点意思。鲍彦川死了有四年了,他家里的拖了四个孩子,再嫁也是难。只不过,都是一族里的,论起辈份来,鲍彦川家里的该叫鲍秉义叔,是想也不敢想的。

  如今,他单身一人,就让他喂牛,住在牛棚,他有落脚处了,牛也有照应了。

  虽瞧不起他干的那行当,可大人小孩都爱听他唱,都叫他作唱古的。一段曲儿能唱遍上下五千年的英雄豪杰:

  “一字出马一杆枪,韩信领兵去见霸王。

  霸王逼在乌江死,韩信死在厉未央。

  写个二字两条龙,王母娘娘显神通。

  花果高山摆下阵,水帘洞里捉妖精。

  写一个三字三条街,陈世美求官未回来。

  家里撇下他的妻,怀抱琵琶又上长街。

  ……”

  一把坠子吱吱嗄嗄地拉着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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