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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大人,若论办洋务实业,广东较之于其他省来说,最是得地利之福。”蔡锡勇操着一口福建官话,慢条斯理地说,“广东地处南海之滨,是我国最先与西洋诸国打交道的省份,加之后来香港、澳门租让给英国、葡萄牙,更使得广东省有与西洋比邻而居的味道。故而广东民风受洋人的影响很大。这点,不仅陕甘、四川、两湖这些内陆省份不能比,就是江浙等沿海省份也不能比,连我的家乡福建,虽然很早以来便有漂洋出海的传统,也不能与广东相比,因为福建没有香港和澳门这样的洋人租借地。当年容闳奉曾文正公之命,选拔一批少年出国留学,在其他省份找不到人,但他一回到家乡广东来招,便立刻招满了。道理就在这里。”

  蔡锡勇说的是十多年前的事。同治十年,曾国藩和李鸿章联名上折请选派聪颖子弟留学西洋,学成后报效国家,为徐图自强大业培植人才。那时张之洞正在湖北做学政。这道有名的奏折他在邸报上看过,当时满脑子清流,并没有把这道奏折看得很重。当然,他更不可能意识到,就是这道奏折给中国日后的发展带来了划时期的变化。今天,将两广富强置于自己双肩的粤督,突然发现,十五年前的这个亘古未有的设想和不久后付诸实施的行为,实在是一桩极富预见的贤哲之举。

  “你是说,广东有不少懂洋务的人才?”

  “是的,大人。”蔡锡勇说,“容闳从同治十一年起,曾先后组织四批共一百二十个少年,远渡重洋去美国留学。他原本按着曾文正公的设想一批批地招下去,但后来一些有力者对此事颇为不满,故只招四批就停下来了。在美国留学的幼童,也陆续回国,回国后多不受重视。因为他们是广东人,所以很多至今还在广东老家。广东可以说是洋务人才的藏龙卧虎之地。”

  “毅若,你知道这一百多个幼童,在美国到底学得怎么样吗?”

  “据我所知,在美国不好好读书,沾染洋人恶习的人是极少数,绝大多数都勤奋学习,洁身自好。他们一来资质聪颖,二来多为清贫家庭出身,读洋书不惟替国家出力,也是为自己谋一条进身之路。一二批基本完成了学业。三四两批尽管没读完,但他们洋话洋文都很好,洋学问的基础也打下来了,与那些未放过洋的人毕竟有天地之别。只要把他们放在洋务局厂,他们立即就可以随着机器的运转而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即使过去没

  有学过,看看摸摸,要不了三五个月,也便成为行家。”

  “好,好!”张之洞满心欢喜。“把他们都招聘来,让他们在我这里都学以致用,发挥长才。你看如何把他们招来?”

  杨锐问:“你过去与这些人有过交往吗?”

  “也认识几个。”蔡锡勇说,“不过,认识的这几个人都不在广东,或在京师,或在上海,或在天津。他们算是这些人中运气较好的,有事让他们做,所学也能用上一些。”

  “我有一个主意。”杨锐兴奋地对张之洞说,“可不可学学古人的办法,张贴招贤榜,把藏卧于草泽林间的龙虎招出来。”

  “行!”张之洞被学生的这个想法激动起来。“就以两广总督衙门的名义颁发一个招贤榜,不局限当年的留美幼童,凡对洋务实业有一技之长之能人,我们都欢迎他们前来毛遂自荐。把这个招贤榜张贴于广东各府县,让全省士绅百姓都知道我们正在招纳四方贤俊,共襄广东富强大业!”

  “太好了,太好了!”蔡锡勇连声称赏。杨锐则快乐得几乎要蹦跳起来。

  “叔峤,招贤榜这个点子,是你提出来的。这个榜文,就由你来拟。我们求的洋务之才,别的可忽视,不管出身、资历、品性如何,只要有洋务一技之长,都可报名。你用心写好,要写得像《求贤令》、《举逸才令》那样,既有文采,又标新立异,争取流传下去。”

  杨锐说:“我一定努力写好,但恩师期望太高了。《求贤令》、《举逸才令》上下几千年,也只有这两篇,况且也只能出自集英雄和奸雄于一身的曹孟德之手,别人写这样的文章,不被唾沫淹死才怪呢!”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叔峤呀!你的气魄太小了,不是做大事的胸襟。要做大事,就得有曹孟德那样的气度。怕什么别人的唾沫?大业成功了,唾沫自然没有了!你大着胆子写去,这不是你杨锐在招贤,是我张某人在招贤。五千年的中国历史,难道只许出一个曹孟德,不能多出个张之洞吗 ?”

  杨锐也受了感染:“我放开来去写,说不定也写得出。”

  张之洞对蔡锡勇说:“辨才识才一事就交给你了,你就充当这次广东洋务乡试的主考。我还给你请一个副主考。”说到这里,张之洞停了一下,“就是我刚才说的桑治平。他是我的老朋友,等会儿,我带你去认识认识他。他久阅人事,历练丰富,给你当助手。若是既有洋务之才,又懂中国学问,品行又好的全才之才,本督将亲自接见委以重任,破格提拔,为粤省士人树立新的楷模。”

  几天后,盖有“两广总督关防”紫花大印的招贤榜在广东省九府四厅六十余县的城乡关隘、道口码头、集市墟场、驿站客栈到处张贴。老百姓只是在茶馆书肆里、戏园舞台上知道古时曾有过招贤榜,却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见过这类东西。现在,由粤省最高衙门所颁发的招贤纳才之告示,不就白纸黑字地贴在眼前吗 ?而且招的是洋才,真正是又稀罕又有趣。工商农人看稀奇,乡绅读书人在感叹。贤才尚未招纳,实业尚未启动,招贤榜就已引起了千千万万人的议论纷纷。当然,主事者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道招贤榜还引出了世间一段动人心弦的爱情故事。

  一两个月来,设在督署旁边的招贤馆,成了广州城里最为热闹的场所。它不仅引来四面八方跋山涉水前来投考的人,也吸引更多看稀奇的游手好闲的市民。

  前来应招者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会几句洋话的,有对西洋数理之学略知一二的,也有在香港澳门洋人办的工厂里做过工的。这些人通过蔡锡勇的当面测试,都一律登记上册,告诉他们听候通知。当然也有些油滑劣佞之徒,试图来此混水摸鱼。这种人,桑治平只要略问一二句,把戏便被戳穿,在围观市民的哄笑之中鼠窜。

  这段时期里,也真的招来了十二三名当年随容闳去美国求学的幼童,这些人中年岁大的早已过而立,最小的也有二十四五岁了。有的回国已七八年,光绪七年最后一批回来的,也有四五年了。回国后景况都不佳,在美国所学的知识技能毫无用武之地。这些年都靠做点别的小事谋生糊口。想起自己辛苦所学一无用处,心里常常痛苦不已;看看自己的国家与美国相比,一切都如同天地之差,更是悲伤失望。这些人大都情绪激动,对两位主考表示:不求高薪,不求美宅,只要将当年所学的能在自己国家派上用场,就心满意足了。桑治平听着这些话,心里很感动,常会从这些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当年自己不也是这番热血吗,后来不也是伤心失望吗 ?而他们毕竟比自己幸运,能在青春尚未逝去的时候,碰上一个这样的好总督,还能有才能施展的一天。摸摸鬓上的霜花,将近五十的桑治平不免心头怆然起来。

  这天上午,招贤馆里又走来一个应招者。桑治平第一眼看见这个人,心里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自己也略觉奇怪,定定神,又将此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是一个刚过弱冠的年轻人,与通常广东青年男子相比,他有不少不同之处。广东青年男子,大多黑瘦矮小,脸上颧骨较高,眼睛略显下陷。这个年轻人,高挑,白皙,五官清秀,没有让人产生凹凸错位的感觉。步履稳健,举止文雅,尽管衣帽并不讲究,但一眼便看得出是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人。

  因为是招聘洋务人才,都由蔡锡勇先接待,桑治平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悄悄地打量。

  “小伙子,你是看到招贤榜后才来的?”蔡锡勇面带微笑,温温和和地问。

  “是的,我是看到招贤榜后才到广州城里来的。”小伙子坐在蔡锡勇的对面,平静而大方地回答。

  桑治平听出来了,这小伙子的口音明显不同于大多应聘者的粤腔十足的广东官话,而是带有中原地域的腔调。他不是广东人。桑治平由此证明了刚才的直觉。

  “招贤榜张贴出去快两个月了,你怎么今日才到广州应聘?”

  “我这半年在澳门一家报馆做事,十天前才回的家,看到榜文后,即刻就到广州来了。”

  蔡锡勇点点头,继续问:

  “你叫什么名字?”

  “陈念礽。耳东陈,怀念的念,示字旁加一个乃字。”

  陈念礽一字一顿地报着自家姓名,以便让执笔书写的主考不至于写错。

  蔡锡勇一笔一画地在登记簿上写着。一旁的桑治平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个小伙子的名字竟与我的本名共着一个“礽”字。这“扔”虽也是一个好字眼,但一来较偏冷,二来因为康熙皇帝的废太子叫允礽,所以用这个字为名的人不多。默想之间,桑治平又将眼前的陈念礽多看了几眼。

  “多大了,哪里人?”

  “今年二十四岁,本省香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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