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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冷漠。让人心碎的冷漠。整个车里四十多人,竟无一个人上前帮我一把。面对横暴邪恶,人们就只会这样退避龟缩嘛?我不好狠心地想他们的心肺本来就已经被自私、怯弱的毒水浸泡得没有一点弹性了。他们也许只剩下以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古训来维系自己良好的感觉了。或者说这就是一种麻木,一种十分清醒的麻木,已经到了泯灭正义与良知的地步。我看到了人类劣根性中那种卑劣。我相信,我们的民族,如果有毁灭的那一天,必定是沿着这种堕落滑下去的。这是一种没有回归的堕落。而这一切,都在当今的一些场合中被事先平静地原谅了,被事先可悲地允许了,被事先麻木地宽容了,接纳了,认可了。接下去,好像就是深深地忘却。

  有人说,在痛苦面前,忘却比清醒更重要,木讷比敏感更实用,否则还要医院里的麻醉师干什么!理直气壮得让你哑口无言。

  记得我的头当时似乎被一个啤酒瓶子砸了一下,整个身体就软软地飘起来,似乎是跌进了一个黑黑的世界。等我醒来时,已经被人抬下了车。那个大个子司机很不耐烦地告诉我,这是林山县。

  我在林山县住进了医院。当天晚上,报社派记者老刘来探视。老刘把一兜子水果放在床下,就用一种无奈的目光看着我,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啊,怎么又管起闲事来了。咱们上次在林山县闹得事情还小啊,忘了?这地方,人都是稀泥软蛋,你管闲事,谁管你啊?"

  老刘眉头拧紧,像看一个傻瓜似的看着我。我苦苦地一笑。老刘的背后,是铅白色的墙壁,白得让我心悠悠地抽紧了。我突然想到了死亡,如果我醒不过来,那人间的一切我都看不到了。死亡真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老刘提及的是我和他在林山县遇到的另一件十分倒霉的事情。

  1995年秋天,我和老刘到林山县采访。那天中午,我们从一冢饭店吃完饭出来,在门口遇到了一群殴斗的人。人群围得很紧,我们挤进去看,见其中两个人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了。几个打人的汉子凶凶地站在旁边骂着。一个脸上带疤的汉-y-,恶恶地在那两个人的胸上踢着,我看到那两个躺倒的人,鼻子嘴巴里淌出了红红的液体,痛苦地呻吟着。血在马路上急促促地流淌,阳光照在上边,晃得人眼晕。那个疤脸汉子仍不罢休,还是猛烈地踢着,像踢两只破麻袋,嘴里还骂着极难听的脏话。我欲过去劝说,被老刘死死扯住,他悄声地说:"你呆啊,这不是去找死嘛?"当时,自责就像虫子一样咬着我的心脏。

  眼睁睁看着那几个战胜者丢下这两个半死的人,扬长而去了。我和老刘跑上去,在路中央截着车。可是却没能截住一辆。站在那里,我破口大骂这些司机们没有了人性。而两个钟头之后,我才明白,这些司机是多么明智啊。

  我们终于截住了一辆车。这是一辆警车。车上跳下来一个胖警察,张嘴就骂道:"不想活了!真操蛋!"我忙上去讲了情况。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两个重伤的人,瞪了我们一眼,很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罗嗦了。快上车吧,往上抬啊!"

  我和老刘便往车上抬那两个人。我招呼着围观的人:"来啊。搭把手啊。"

  没人过来,我的招呼变得十分尴尬。我看到有两个中年男人转身走开了,而且走得很急。

  老刘泄气地说:"别喊了,快抬吧。"我听出他的语气里有抱怨我的意思。

  我们俩将地上那两个死沉沉的人抬上了车。

  我们刚刚要闪到一边,那个胖警察过来了,指着我和老刘说:"你们两个跟着去一趟。"

  我一怔,就笑道:"我们还有事的。"

  胖警察冷笑道:"有事也得去。走!"说着,上前就揪住了我的脖领子。

  我急了,问那警察:"你这是干什么啊?"

  胖警察骂道:"你们截住了我,也他妈的得去作个见证啊。"旁边就有人哄笑:"去吧去吧。好人做到底吧。"

  我后悔了。我猜测刚才这场义举使我们陷入了一场麻烦。我无奈地对老刘说:"好人做到底,咱们就跟着去一趟吧。"

  我们就上了车。到了医院,把那俩人抬到了急诊室,我和老刘就想出来。那个胖警察喊住我们:"你们两个还得跟我去一趟派出所。"

  老刘急忙说:"我们还有事情的。"胖警察吼道:"别废话,跟我走!"我们跟着胖警察到了派出所。一个刀条脸的警察大概是个

  领导,迎出来,问胖警察:"怎么回来这么晚啊?"

  胖警察骂道:"这两个小子非拦住我,让我拉人。西街打坏了两个人,刚刚送到了医院。这两个都是在场的嫌疑,得好好问问了"

  我喊道:"你这叫什么话?我们是……"

  刀条脸嘿嘿笑了:"是什么?鸡巴蛋啊。你们是好心好意救人?鬼才信呢。过来吧,我得好好问问你们了。这些日子街面上乱乱的,就是你们这些外地流窜做案的太多了。把你们的证件都掏出来,快点儿。"

  还没容我说话,就过来几个便衣把我们兜里的东西掏尽了,堆放在桌上。刀条脸慢条斯理地一样一样翻看着。我的肺简直都要气炸了,我恨恨地盯着刀条验说:"你看清了没有?"

  刀条脸翻着我们的记者证,不相信地看着我们:"你们是记者?"

  我点点头。

  刀条脸打量着照片,又看看我们:"不大像嘛。这年头什么都有假的,报上说假记者多了。你们先留下,等我们查实了你们的身份再说。"

  我生气地说:"我们要见你们的领导。"

  刀条脸把脸一横:"我就是这里的领导,现在我就接见你们两个。在没弄清你们两个的真实身份之前,你们得呆在这里。走吧。"

  身后就有两个警察狠狠地把我和老刘推进了一问屋子。我感觉到我的后腰被人用一件金属器件狠狠捅了一下,顿感生疼。然后门就咣地关死了,黑暗立刻淹没了我们。

  我们俩人被整整关了三天,才被放出来。刀条脸不见了,大概是躲起来了。一个胖警察淡淡地向我们道了两句歉。当我问这个警察为什么关我们的时候,胖警察友好地笑笑说:"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啊。对了,这是你们的东西,你们清点一下,别少了什么。"他指指桌上的一堆东西。

  我一下子就火了:"那我们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

  胖警察眯起眼睛看着我:"你自己说呢?行了,快走吧。"他客客气气地送我们出来,还远远地朝我们摆摆手。我悲哀极了,难道这就是我的家乡吗?

  十天之后,我出院从林山县回到省城,全家人为我在车上的遭遇愤慨。愤慨之后,他们都怪我太傻了,说你把钱给他们不就行了,犯得上吗!幸亏没出大事,真要是……

  我无言答对。我难道做得有什么不对吗?难道我就该像一只驯服的小猫小狗一样,乖乖地交枪不杀才是明智之举吗?

  人们都活得没有血性了。只要不把命丢掉,什么都可以拿走的。人们不再谈论英雄,英雄在这个时代的词典里,好像是一个被删掉了的条目。那些见义勇为的英雄们,以至像刘文学那样生死不顾的少年英雄,也已经被人们忘记了。

  人们啊,真是"活明白了"?野民岭,你的血性去哪里了?写到这里,我记起了作为报社的记者,我参加过的一次林山县的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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