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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大祖奶奶朝刘海儿等几个匪首拱拱手:"李家寨的事,不好牵扯各位外姓朋友,请回避。"

  刘海儿冷笑一声:"嫂子何出此言,我等于的便是杀人放火的买卖。"

  "那好,仰仗各位英雄了。"二曾祖操起一把短刀,刺破中指,血汩汩地滴入酒碗。

  这天子夜,李家寨人和刘海儿等几股土匪及西岭十几个村寨应约暴乱的山民近两千余人,涌出野民岭。他们踩得山道乱颤,直奔了林山县城。

  城门被撞开,山民们潮水般涌进去,守城的官兵被暴乱的山民吓懵了,稍稍抵抗了片刻,便做鸟兽散了。刘海儿和我二曾祖大祖奶奶带人冲进县衙,二曾祖从后房里揪出缩成一团的梁裕明,大祖奶奶两眼冒火:"二弟,割下他的狗头,祭你兄长!"

  二曾祖环眼暴裂,举起大砍刀,寒光一闪,扬起一道血雾,梁知县的脑袋顿时滚了出去,那血直扑得二曾祖满身满脸。

  1987年6月,我在A省大学中文系参加了一个清代诗歌研讨会,得知梁裕明是浙江钱塘人(今杭州市人),别号云永,曾作林山知县。此人还写过不少诗,诗亦不错,部分作品还描写了劳动人民的生活。他的诗今存不多,现摘录一首:

  云岭遥遥客不前,

  风吹野树带炊烟。

  国亦兵破强歌舞,

  民为官差失井田。

  如此说,梁裕明还是个忧国忧民的官,不似我以上写得那样

  残忍无情。但林山县志记载,他确实参与了追查狗头金一案,并杀戮了野民岭一些百姓,其中也包括害死了我曾祖父,从而逼得野民岭人造反,以至自己身首异处了。

  杀了梁裕明,这支两千余暴乱的山民,开始在林山县城烧杀抢掠,以刘海儿为首的几股土匪五百余人,更是如鱼得水,连梁裕明的三房老婆也被抢去分掉了。县里各商贾店铺,被抢劫一空,无一幸免。

  我无意在这里替我的祖宗们辩护,这场被历史学家称为农民起义的暴动,本不像某些小说家们所描写得那样杀富济贫,那样好看。我的祖宗们,一方面对封建压迫有着本能的反抗,一方面生性贪婪,他们自私自利的占有欲会贯穿整个暴动的始终。由此我冒失地推测,任何失去了较高革命目标的农民暴动,都会像我的祖宗们一样烧杀抢劫。

  这场由我的祖宗发起的野民岭山民暴乱,使林山县城的老百姓蒙受了极大的灾难。1925年出版的《A省简史》载:

  光绪三十二年九月,野民岭强人两千余众攻入林山县,知县梁裕明毙命。民匪抢掠府库,焚街市,、火光达霄汉,延亘两昼夜。官府财物,荡然一空。商贾店铺,均遭洗劫。林山县衙,悉成灰烬。

  林山县衙,据考为明万历年间所建,至清乾隆十年扩建,占地39亩,比一般县衙建筑气派。史考,清道光年间曾一度想在林山建府制,这或许是林山县衙修建排场的原因之一。林山县衙若保存至今,定是国家重点文物,可惜被我胆大妄为的祖宗们烧毁了。野民岭气候冬暖夏凉,是避暑的好去处,近年旅游业开放,每年夏天,游客如云,县城里几乎满街开旅馆,经营此业发财者不在少数。林山县几届领导班子都有过重修林山县衙的想法,借以招徕游客,发展林山县的旅游事业,但都因财力不逮,作罢。听说去年又一次打报告给A省文物局和国家文物局请求拨款整修,但至今未果。

  野民岭山民暴动,被快马报到了北京。朝廷震惊,惟恐蔓延成为气候,于是便责令A省巡抚石羽驱兵来林山县镇压,并封闭野民岭金矿,严禁民间滥采。

  1908年农历二月二十八日清晨,天阴蒙蒙的让人心沉,西北风像醉汉一样在山上狂吼,西岭各村寨的狗吠声响成一片,黑胖胖的石羽带着几千名手持洋枪的清兵开进了野民岭,一时枪声大作。

  李家寨便有了这一个血浸的日子。

  一些在林山县城里抢足了东西的土匪,回到李家寨喝饱了山枣酒,早已各自溜了。

  我二曾祖带着李姓族人及刘海儿一千土匪同石羽进行了殊死搏斗。李姓族人三百余口被乱枪打死,与李家寨邻接的胡家岗、石门庄、杨寨三个村子,也殃及伤亡二百余口。我祖奶奶死在村东的一个石阶上,她的后背被打了许多枪洞,那血洇红了石阶。她双手掐住了一个清兵的脖子,那清兵是活活被她掐死的。我的二爷、三爷均被乱枪打死。我奶奶抱着我大伯、二伯跑进了南岭曹家集,被曹家集的曹为仁收留,躲过了这场劫难。后来,曹为仁将我奶奶和大伯、二伯送上了望龙山,这是后话了。

  刘海儿那天夜里杀得浑身是伤,带着我爷爷逃出来,跑进了望龙山。

  二曾祖背着我五爷,牵着我四爷,从村西的陡壁上滑下去,逃出野民岭。他们沿途乞讨,最后逃到了直隶保定府。

  那天,官军的屠杀一直进行到夜幕垂下。风停了,天晴了,惨白的月亮迟疑着从东山上爬出来,野民岭一片死寂。李家寨里堆满了死尸,如屠场,鲜血在清冷的月光下凝结了。弥漫着浓烈血腥味的空气胶在了一起,风已经沉沉地刮不动了,情形真是惨极。

  那天夜里,石羽从野民岭各村寨抓来七百余强壮的山民,继续在韩家寨一带挖掘,挖掘了十几日,依然没有找到第二块狗头金。这时来了一场倒春寒,野民岭下了一场没膝的大雪,随后,岭上刀一般尖利的寒风疯狂地横扫下来,几个守夜的官兵被冻死。石羽只好悻悻地撤出野民岭。

  官军还没走出野民岭,一个衣衫褴缕的汉子在山上狂喊乱叫,并不停地朝官军们扔石头,砸伤了几个官军。石羽大怒,让手下上山捉那汉子,几十个官军气喘吁吁包抄着冲上山,竟不见了那汉子。官军悻悻下山,那汉子又出现在山顶,狂喊着扔石头,官军又去捉,又寻不见。如此几次,石羽胆怯了,认定是狐仙作怪,再仰头去看,见那汉子在山顶哈哈乱笑,笑得官军们心惊肉跳。石羽就狠命抽打坐骑,狂奔出了野民岭。

  那汉子便是我傻爷。

  传说石羽回去不久便得了热病,后来便死了。死前说了许多昏话。传说他在野民岭招了邪。

  写到这里,读者已经明白,我父亲的家族和我母亲的家族从此有了不共戴天的仇恨。以至于我长大之后,常常顽固地认为我父亲和我母亲的结合是有悖祖宗的事情。

  经过这一场荒唐的劫难,李家寨仅剩下百余人口。我从儿时起,便有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为我贪婪的祖宗给李家寨带来的沉重灾难而愧疚不安。但我奇怪李家寨那些上了年纪的山民一概都是豪气冲天地向我伸大拇指,说我的祖宗们是李家寨顶天立地的好汉,做过杀人放火的大事情,杀过县太爷。

  野民岭人崇尚野性的壮烈,不在乎鲜血和生命的消费。野民岭哦!

  插话:关于野民岭血性的话题

  今天重新提及关于野民岭人血性这个话题,真是尴尬了一些。

  1997年5月,我由省城去林山县采访,但没有想到,途中竟遇到了抢劫。那天长途汽车行到野民岭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车上忽然窜出几个手拿着刀子劫财的汉子,当时整个车里没有一个人敢喊。售票员和汽车司机一声不吭,好像已经司空见惯。乘客们默默地往外掏着钱,汉子们都说着野民岭当地的土话。当劫到我的车座时,我自视在部队学过几路拳脚,就与这几个汉子打斗起来。然而悲哀的是,整个车厢,那么多被劫过的乘客,竟没人过来帮助我,他们好像在看一部打斗片一样。我还听到一声尖尖的口哨,好像是被这个精彩的武打场面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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