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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1996年10月21日,林山县委宣传部、公安局、林山县见义勇为基金会在林山县政府会堂隆重召开了第一次林山县人民群众见义勇为与犯罪分子作斗争先进分子表彰大会。在会上,我见到了12名见义勇为的先进分子。他们中有扶危济困的农民,有公而忘私、奋不顾身的工人,有正气凛然、奋斗邪恶的干部、教师,也有急公好义,无私奉献的白发老人、青年学子。我看到了林山县钢厂女212程师乔雪,我不敢相信这位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弱女子,为抢救一个小孩子,在街头与歹徒赤手空拳地搏斗。他被歹徒砍了二十多刀,事后,为抢救她的生命,林山县医院的医生们做了21个小时的手术。然而,我的思绪却一下子无视会堂里那些欢迎英雄的鲜花和掌声,在这些英雄的后面,我看到了那么多本不该有的羞耻和悲哀。当乔雪在街头与那个坏人搏斗的时候,却有那么多年轻力壮的男人围观,哪怕只有一个人上前相助一下,乔雪何至于被砍成重伤?其实至少也会抚慰一下我们心中的伤痛。我又想到不久前在林山县街头,竟有数百人围观歹徒撕脱孕妇衣裤的怪事,也无一人上前相救。哪怕有一个人站出来伸手支援一下,也多多少少能缓解一下我们事后的绝望啊。然而一个人也没有,正义落荒而逃了。我还想到,33岁的林山县纺纱厂工人章环宇,为了抢救一个落水司机及其车主而遇难,家里只留下贫病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生活十分艰难。当有人找到司机时,那司机竟讲出读者绝然想不出的话:"谁让他章环宇救人来着?他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在这丧尽天良的话背后,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这类事情太多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我感觉我的心在淌血。我也不愿意读者由我这些文字而对林山县失望。)

  我现在已经记不得我当时是怎样泪眼蒙蒙地从林山县政府的会堂里走出来的了,我被这些英雄们震撼着,而我又深深地悲哀着。那天夜里,我失眠了。我在林山县刚刚修建的宽宽的大街上孤孤地行走着,我想得很多,我的心绪渐渐大乱。我仰头看天,天空中,一轮好像极度缺血的月亮升起来了,一层麻木的云在空中毫无目的地移动着。

  林山县政府会堂的英雄表彰大会,使得人们泪飞如雨。无疑,当代林山县人的心灵中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尚未泯灭。但是,难道我们真的已经退却到只能在报告会会场里体会崇高?难道我们只不过像享受冰激凌一样享受一次感动?就如同我们步入了肃穆的教堂,体会了一次神圣,然后就很快又融入喧嚣的尘世?那红尘万丈的喧嚣中,人们融入得无影无踪。

  然而我深深明白,在这个金钱滚滚的年代,能够真正体验一次悲壮,能够产生一次感动,能够认同一次英雄,已经不是一件易事。

  夜更深了,大街上,已经空空荡荡。路灯眨着夜的眼睛。我心中大颤,已经是泪飞如雨。

  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读者一个让人眼热鼻酸的事例。当一个生命垂危的人趴在地上,一百多名围观者竟然无人伸出救援之手。这的确是真的,那人在泥血中趴伏了整整一夜,用残喘的生命度量出当代林山县的一些公民道德普遍丧失的真实刻度。报载:1996年6月25日晚,林山县商业局干部邓某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汽车撞成重伤,撞人的司机逃跑了。邓某被撞得人事不知,趴在地上等待救助。而行人、目击者都是神色从容地走过,无人伸出援手。更为让人感觉到齿冷的是,邓某的妻子和儿子回家,路经此地,伤者挣扎着伸手抓住儿子的脚,母子两人竟认为他是酒疯子,一脚踢开了他。

  我相信读者和我一样无法想象,自己的亲人在泥血中挣扎时,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人们躲开相认的双眼?我们也许更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心态和潜意识,能让一个个原本可能是很善良的人,当自己的同胞在危难中痛苦呻吟时,产生出视而不见的麻木。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时代真是离我们远去了?

  有人讲得更痛快:"如果再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件,那么,这相助的对象一定是大款。否则,人们没有理由去救他们。"这话听得让人心中滴血。现实回过头来,又一次嘲弄了林山县的历史。

  我们仅仅是呼唤社会的良知吗?我们仅仅是呼唤让人人都献出一点爱吗?可能已经远远不是了。到目前为止,据我所知,林山县见义勇为基金会来自全市的捐款已达20万人民币。仅仅野民岭区的基金,已经达到上万的巨额。如果我们退到问题的另一端,我们也许设问:难道,林山县人的见义勇为的精神,只剩下了用奖金来刺激来安抚的惟一之途了吗?那个邓某的妻子.后来希望有良知的目击者揭发肇事者,设奖一万元,她真诚地"呼唤正义"。而正义是这一万元的奖金能买到的吗?难道这也是一种时尚?

  我相信,许多人都在思考:我的林山县,我的野民岭,现在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处世心态?我由此想到我们的国家。

  是否可以说,林山县以及野民岭的当今现象,是当代社会生活的一个真实写照呢?我知道这样说会招来非议。

  《留侯论》曾经嘲笑那种"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的血性汉子,歌颂"无故加之而不怒,悴然临之而不惊"的大勇者。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今的林山人是不是已经深得要领了?他们都做到了无故加之而不怒了?猝然临之而不惊了?《留侯论》在宣扬什么?一种没有血性的奴性?如果允许我再偏激一点儿,那么也许正是这种贫血的性格,导致了当年的八国联军长驱直入了北京。

  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啊,如果作为修身养性的律令,尚可。如果作为一种奋进搏击的文化,它的确缺少了一种刚猛霸气的东西。中国的文化不是一直在抨击着血性,赞扬着中庸吗?

  我深深感激近代那一批心急如焚的思想家,他们苦思苦想致力于国民性的改造,他们费尽心机地想把中国人训练得刚猛。然而,近一个世纪过去了,岁月匆匆,国人依旧,只是给我们留下了一大批汗牛充栋荡气回肠的读物。

  这一切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中国人从什么时候失去了抗争的勇气,多的只是妥协的智慧呢?社会已经开始"沙化",在丢失了共同的承诺的同时,我们也失去了共同的中国。而这一切却没有一点几浪漫和幽默可言。人们只是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更加爱护个体的生命,人们不再对共同的中国做出任何承诺。真是透顶的悲哀啊!

  也许留在中国人心中的阴影至今还没有散去。我们这种惟恐树叶砸破头的文化心态,应该说首先是被张春桥、姚文元这帮文化告密者搞坏了。当人们战战兢兢从那个年代走出之后,长长嘘出一口闷气之后,明哲保身似乎成了人生第一信条。是谁讲过,当一个社会灾难过去之后,许许多多跪着的人就会连身上的泥泞也顾不及拍打,就勇敢地喊着:"控诉!"来之时,许许多多的人竟又是重新跪下:"我忏悔。"几乎少有几个挺身站起:"我控诉!"我相信,历史绝不会在这里指责哪一个人。历史思考的是一种共性的东西。

  当市场经济的大潮卷地而来的时候,人们又似潮水一样在自己制造的金钱神话面前心悦诚服地跪倒了。几千年的中国文化一败涂地了。曾经在几千年中高喊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中国人,果真就是这样不堪一击、一触即溃吗?

  金钱,曾被莎士比亚定义过的这个美好而又丑恶的东西,而今已经被失去了生活真情的中国人奉为生命的终极追求。不错,我们都曾受到过它的奴役。那种捉襟见肘的日子我们当然是再也不想过了。我们饿过肚皮。我们曾经吃过每天五两粮食。摆脱饥饿,是全中国入梦寐以求的事情啊。改革开放,使我们的生活水平逐年提高,我们终于摆脱了饥饿这个紧紧纠缠了我们民族几千年的魔影。(当然,我们不能无视全中国还有少数人过着极度贫穷的日子)。但我们也绝没有想到,金钱,会在一夜之间抢占了我们全部生活的制高点。它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它可以买通一切。它制造着社会上的种种罪恶。当我们的日子里充满了腐败和阴暗的时候,当我们发现在受人欺骗和愚弄中苟活着的时候,当我们在恐惧中、在谎言中、在不满中苟活着的时候,我们是否发现我们的物质生活的提高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我们是人,我们不是填饱了肚皮就满足的动物。当人性、人道、真实、尊严、激情突然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之后,我们在四野茫茫的人世间,我们已经倍感孤独与凄凉。我们发现我们被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推上了精神生活的绝境。

  天苍苍,野茫茫。

  报载的那个邓某之死,或者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也许我写到这里时,我颤抖的笔已经太偏激了一些。生活中见义勇为者、救死扶伤者并不乏见。但是我不能不说,正是这个几乎太极端了的例子,如电裂长空一样,要惊醒我们一些什么呢?从"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这句中国人曾经人人会唱会说的民谚,到现在是亲人也视做路人,我们经历了一个怎样的情感转变呢?邓某的死,会给他的儿子带来什么样的终生的负疚呢?而留给社会的更是些什么样的遗憾呢?这件事,的确应该成为我们九十年代中国公民一个道德感的标尺。

  我深深思考着野民岭的血性。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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