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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但是所有的留学生们,毕竟有理由认为他们的愿望实际上已获得了所有中国学生们的理解和支持。他们一个个因此而格外高兴,分散地与中国学生们坐在一起,又说又笑。大多数中国学生,在这种不常见的友好气氛中,却还是习惯地,不,是本能地表现出矜持和拘谨。

  小莫说:“还真造成了一种水乳相融的局面呢!”我纠正他道:“实际上还是水乳不相融,不过混兑在一起罢了。好比鸡尾酒。”

  小莫说:“比喻得不错。”

  两天后,“留学生办”通知我,说要找我谈话。我马上联想到了申·沃克三天前从饭厅到四号楼的路上对我和小莫发表的那些言论,忐忑不安。但又一想自己毕竟没说过一句附和沃克的话,心里踏实了些。隔墙有耳。路上也有耳。大学没教给我什么正经知识,侧教给了我不少“防人”的经验,或曰“常识”。那便是——尽量将真实的“自我”包裹起来。包裹得愈严密愈安全。

  我在这方面得到的教训是太值得记取了。

  入学数月后,我便观察出同学中有几位善于“打小汇报者”,殊恶之。曾以刻语相讽。

  一日,晚饭后,同学H邀我出去散步。他与我同寝室,而且上下铺。我下他上。我当时有些不舒服,但其邀甚殷,难以坚拒,强颜随行。

  走出校园,跨过马路,漫步一条僻静小街。其实那算不得一条街,也算不得一条巷,一侧是大片菜地,另一侧有零散民宅。我只是相与走着,并无话说。H偶尔说一句淡话。实实在在的是“散步”。

  H突然发问:“你猜,这是谁住的地方?”

  我看时,见高墙内树冠探出,洋楼露顶。院内寂寂然如无人所居。走至门前,门半掩,得窥院内卵石铺路,冬青成篱,月季盛开。有葡萄架,串串葡萄挂缀架下,待人剪摘。我不知这是什么人住的地方,摇头。

  H告诉我:“这是陈望道先生的住所。”言罢,脸上闪耀出神秘之色。

  我顿时肃然起敬,倒退着离开院门前。

  直至那时我还是一句话都没有与他说,不知为什么,那个傍晚我就是不想说话。也许仅仅是由于身体不舒服。我们从它路回返,H突然又问:“哎,你觉得那院子怎么样?”

  我不甚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迷惑地瞧着他。

  他一笑,进一步问:“要是让你在那么一座院子里生活,你会感到满意吗?”

  我随口回答:“当然满意。”

  我觉得他问得有点莫明其妙,回答前并未作任何严肃的思考。他问了我好几次话,一次也不回答,未免有故意冷淡之嫌。我本无此意的。那样回答了,认为他就不会再问什么了。而且我回答的也很实在。

  他果然不再问什么。却看出他内心里暗暗高兴,竟吹起口哨来。

  “当然满意”——这四个字,是我与他散步时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五

  两天之后,星期六的晚上,系里召开全系师生大会。工宣队副队长发表讲话,表情严肃得义愤于色:“我们有的同学,资产阶级占有思想极为严重。严重到什么地步呢?严重到想要住进陈望道先生家中的地步?我倒要问问这个同学,你想要住进陈望道先生家,那么让陈望道先生搬到什么地方去住?

  大概你还梦想着住进中南海去吧?这叫野心啊!……”

  我回头者了H一眼,他明知我在看他,却装作没有注意到我,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我明白了,他那一天是存心“邀”我去“散步”。同时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设这样一个智慧的圈套诓我上钩——因为入学后我和他同时交的“入党申请书”。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退出了这场两个人的“战争”。我实在不想卷入这样一场“战争”。而且认识到,我一旦卷入,他我之间,便无所谓“正义与邪恶”了。况且我也决不是他的对手。从此我再也没有交过一份“思想汇报。”

  还有一次,一位党员同学,虔诚之至地对我说:“大梁,你入学前就发表过小说了,以后你得多帮助我啊!”我慌忙回答:“你可别说这样的话!我发表过的那哪叫小说,不过是在《兵团战士报》上以故事形式发表过一两篇好人好事,咱们都一样,要搞创作,都得从头学起……”

  我最怕别人提我入学前就发表过小说。提的人越多,提的次数越多,使我感到的压力就越大。入学的第二天,十六名同学聚在一起,与老师们一块开“漫谈会”。一位老师问谁入学前发表过作品,皆默默然。我以为大家是因为彼此陌生而拘束,为了打破僵局,便首先说:“我入学前发表过几篇小小说、小诗、小散文。”老师说:“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其他同学呢?”默默然者们仍默默然。可怜,名曰:“创作专业”,十几名学生,半数以上党员,发表过什么的,除我和一位女生外,竟没有第三个。也就是从入学的第二天,老师们总是不断受到“推行智育第一”的种种指责。而我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所谓走“白专道路”的典型。那位和我一样入学前发表点小文字的女同学,因为是女同学,幸免之。

  一位党员同学要求我在写作上帮助他,并未使我感到受宠若惊,反而使我感到意外。

  不料那位党员同学一本正经地说:“你别假装谦虚好不好?谦虚过分就是虚伪。”

  我见他这么说,又确很虔诚,便回答:“你是党员,你思想觉悟比我高,请你在思想上今后多帮助我。”

  不料以后小莫暗暗告诉我,我又被“出卖”了一次,那位党员同学竟向工宣队汇报,说我要与他达成一笔“交易”——我请他帮我解决组织问题,以帮他修改文章为报答。

  他们不向老师汇报我什么,因为老师们都挺爱护我。我虽愤怒,但只想再多铭记一次教训,并不愿与之吵翻。随他们去好了。

  又过了几天,那党员同学,竟果然拿了一篇什么文章请我帮忙润色文字。其话,其态度,其表情依然那么虔诚之至,那么令人难以拒之。

  我的回答颇不文明——“去你妈的!”

  中国的“国骂”有时候很叫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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