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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但愿别人看来,沃克是在对“牛”弹琴。我当时真愿变成一头牛。我想小莫大概也恨不得坐地变成一头牛或者别的什么牲口。

  “你们听,这算音乐,这算歌曲吗?你们的鲁迅先生不是就曾经说过:‘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的话吗?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这算音乐,这算歌曲!这样的东西在复旦这样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著名的大学校园里天天广播,真是滑稽可笑,无法理解,不成体统!……”

  小莫这时变得聪明了。脖子似乎从后面被人砍了一刀,低垂着的头始终不再抬起。

  你他妈的说得很有道理!你他妈的说得都对!你他妈的说得对极了!但你他妈的这个外国小子干嘛非纠缠住我们俩不放?!干嘛非对我们俩说这些?!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他妈的太缺德了啊!我心中恨恨地想。

  我猛地抬起头,差点要将饭盒砍到沃克脸上。

  大概我当时的模样太可怕,沃克顿时缄口了。他惊诧地瞧着我。

  我却发现系总支书记、工宣队队长站在楼口台阶上,像一匹观察的袋鼠,正聚精会神地瞭望我们。

  一个声音命令我:赶快脱身!傻小子,赶快脱身!

  那是我自己的理智的声音。也仿佛是一个陌生的令我讨厌也使我惧怕的什么人的声音。这种人当时复旦园里可真不少。防不胜防。在我们中文系上两届的毕业生中,就有一个学生被自己最要好的同学出卖了——毕业前夕,系里贴出了他的“反动言行百例”,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押送回原籍劳动改造。

  我灵机一动,突然说:“哎呀!我的饭票夹丢在饭厅了……”说罢转身就往回走。

  “我跟你一块儿去找!”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小莫的聪明倒来得真快,往回走的比我更快。

  我们一路无话,匆匆走回饭厅。饭厅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们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旁,相互望着,各自心里都有种摆脱了一个什么魔鬼逃入安全之门的获救感。“太可怕了!……”小莫心有余悸地嘟哝。

  我说:“但愿他别认为我们和他的观点完全一致,那对我们俩可不美妙啊!”

  小莫沉思了半晌,自言自语:“如果他认为我们和他的观点完全不一致,那我们在一位留学生跟里可就分文不值了。”我问:“难道你觉得他的话颇有道理不成?”

  小莫生气了,虎虎地说:“你别问我这种话好不好?”“我可丝毫没有不良居心,”我立刻向小莫解释,又说,“在一位留学生面前,我们都太虚伪是不是?”小莫摇了摇头:“不,是太可悲。”

  “比我们更可悲者大有人在,比如F教授,嗯。”“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

  “你说在我们复旦大学三千多工农兵学员中,会有多少人异常清醒地在装糊涂?”

  “起码两千五百人吧。”

  “剩下的那五百多怎么回事呢?”

  “比我们还清醒的野心家,小小的政治投机者,被既得利益收买者,时代制造的半颅人。”

  “半颅人?……”

  “只有左半边大脑。”

  “你以为你挺深刻是不是?”

  “反正我不是半颅人。”

  我忽然觉得,我们相处两年来,那天才彼此了解,往后可以成为最知己的朋友。我不禁隔着桌子向他伸过一只手去,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小莫领会了我这一动作的表示,苦笑了一下,说:“不谈这些,我们走吧!”

  我也说:“走吧。”望着小莫,却未站起。

  小莫也未站起,又自言自语:“这个申·沃克,好像认定了我们俩就应该是他主动了解的中国人似的!”

  我问:“晚饭我们俩带头坐‘留学生专桌’么?”小莫反问:“我们当时应诺他了么?”

  我说:“也不算应诺。”

  小莫说:“那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带这个头。”

  “是完全没有必要。”我表示同意。

  可小莫紧接着又说:“其实带了这个头也无所谓,不过就是坐在哪儿吃饭的问题。”

  我想了想,又表示同意:“是无所谓。”

  我们刚才紧张的神情渐渐松弛,对望着,忽然都觉得我们之间的谈话既认真又可笑,因为非常认真而显得非常可笑。我们都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然而我们并没有获得带头坐“留学生专桌”就餐者的“荣幸”。当我和小莫一块儿来到饭厅,“留学生专桌”早已不成其为“专桌”了。围坐着它们吃饭的更多是中国学生。“留学生窗口”也名存实亡。有几个中国学生想为所有的中国学生作出表率,假装大大咧咧的样子,将饭碗从窗口递了进去,却又被粗鲁地推了出来。卖饭的姑娘一本正经地说:“没接到取消‘留学生窗口’的通知,我可无权擅自破例!”那几个中国学生只好悻悻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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