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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你……”他目瞪口呆。

  我说:“老子早就不交思想汇报了!你是党员,你会不知道吗?”

  他心中有鬼(是否有愧不得而知),退回辅位,钻进蚊帐去了……

  自从我打消了争敢入党的念头,觉得自己变得无所畏惧了。而且某些人也确实反过来开始怕我了。我尝到了做人的某种“甜头”。但戒备之心,已成本能。除了小莫,不与任何人过从。暗暗立下与某些人老死不相往来的誓言。

  无所畏惧——其实是一种自我感觉。因为我深知,言行不慎,我是会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被“出卖”得更惨的。“出卖”——各种人们之间的各种“出卖”,已不复能用“品德”二字解释,那是那一历史时期的“流行病”。如果放在特种显微镜下分析,每个最渺小的病毒,都带有那一历史时期的政治的特征。

  所以我本能地认为申·沃克对我是个“危险”的人物。小莫也接到了“留学生办”的“传讯”。

  他将我扯到校园内一个僻静的地方,很有些紧张地问:“前天我没对沃克说什么‘过杠’的话吧?”

  我肯定地回答:“没有。”

  他又问:“也没对你说什么‘过杠’的话吧?”

  我摇摇头,用同样肯定的语气回答:“没有?”他顿时出了一口长气。

  我问:“就是你说了什么‘过杠’的话,难道还怀疑我出卖你不成?”

  他脸红了,说:“你可千万别那么以为啊!我不过是有点神经过敏罢了。申·沃克这个外国佬,今后咱俩都得躲避着点。否则咱俩不定哪天准倒霉!”

  我比小莫更明白这一点。

  但是沃克自己肯定不明白。

  他不过就是想主动与两个中国学生建立友谊,对中国人有所了解而已。在那一历史时期,一位外国人想要真实地了解一个中国人,那只能是一种愿望而已。哪个中国人如果向一位外国人真实地坦露自己头脑中的思想,不是想入狱,就准是个疯子!我和小莫都不愿一脚就从大学校门跨进监狱大门去。我们的神经也没什么毛病。

  我们按时来到“留学生办”,“召见”我们的是一位我们不太熟悉的工宣队员。看样子不过是个小角色,却偏要故作出一副大人物的派头。从校党委到各系总支,逐级都有工宣队员担任要职,所谓掺入高教战线的“沙子”,领导“教育革命”。此公即是一粒“革命”的“沙子”。而当时复旦的党委书记,竟是位“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的现役军人。就差一位贫下中农了。若齐了,真可谓之曰“复旦工农兵政权”。

  我和小莫落座后,那工宣队员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一缕,先瞅瞅我,后瞅瞅小莫,语调缓慢地说:“情况嘛,是这样的,我们经过研究以后,接受留学生们要求与中国学生同吃同住的愿望。当然,这无疑会使·我·们今后面临的思想政治工作更复杂化。可·我·们既是来领导上层建筑的,就不怕面对各种复杂的情况……”每说到“我们”两个字,便带有格外强调的意味。

  “我们”两个字,暗示出工宣队在复旦园中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和小莫都不作声。我们预先商量过“对策”,要装成两个头脑简单的大傻瓜。

  “情况嘛,也就是这样一个·情·况。·我·们决定,你们俩以后同瑞典留学生申·沃克住在一起。”他话题一转,眈眈地盯着我们。

  太出乎意料了!

  我和小莫对视一眼,真都有点发傻了。

  “据说,你们与申·沃克接触频繁?”对方挪动了一下工人阶级强壮的身躯,往沙发靠背挺舒服地一靠,脸上呈现出令人怀疑的和气表情。

  “这是胡说!我们与申·沃克只接触过一次!”小莫当即反驳。

  “别发火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那表情,那口吻,依然怪和气的。

  我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是指一个人对待错误应取的态度,我们与留学生接触过一次,也算什么错误吗?何况是申·沃克主动与我们接触……”

  “这个申·沃克都与你们谈了些什么?”对方打断我的话,猝然发问,同时将身体迅速地俯向我们,仿佛一只会相面的大猩猩似的瞪着我们的脸。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谈气候!”小莫随口回答。

  “谈气候?谈什么气候?”

  “谈国内气候呗!”

  “说,说!……”

  “申·沃克认为北京气候好,我们认为还是上海气候好。上海气候多好哇,一年四季湿湿润润的,所以上海人的皮肤才比北方人的皮肤细嫩是不是?他说上海的黄梅雨季挺讨厌,我们说北京风沙太大,他就同我们争论不休……”小莫信口开河,胡诌八扯,煞有介事。

  “当然还是上海好,当然还是上海好……”对方搭讪道,大脸盘上均匀地布满了失望,又往后一靠,烟灰落了自己一身。

  小莫暗暗朝我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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