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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上部 第十七章

  哥哥嫂子走了不久,好运就向周秉昆招手。市革委会的宣传部门直接向酱油厂发了一份借调令,将他借调到了群众文艺办公室。虽然是借调,那也在厂里引起了不小轰动。几个哥们儿自然都为他高兴,但吕川和德宝未免有几分失落。

  德宝说:“当初会演时,没有我俩两片大绿叶在台上使尽浑身解数衬托你,你可断不会有今天的!”

  吕川说:“三突出嘛!这是由革命文艺的规律所决定的,别吃醋。”

  为了还他俩一些心理平衡,秉昆一咬牙一跺脚,忍痛花十多元请他俩和向阳在小饭馆吃了一顿。没敢通知国庆和赶超,若他俩一参加准带上吴倩和于虹。再多四人,秉昆怕十多元还打不住。后来那四个还是知道了,对秉昆很有意见。

  群众文艺办公室不在市革委会大楼里,而在一幢带院子的俄式小楼里。小楼只两层,五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院子不大,有棵老丁香树。所处街区好,接近市中心,闹中取静,门牌是“甲三号”。

  秉昆理了发,刮了脸,穿一身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母亲替他熨得板板正正的中山装,神采奕奕地报到时,老丁香的满树紫花仍开得丰茂,香气四溢。一想到自己因文艺才能改变了一下命运,他颇觉自豪,也对人生开始有了很大的自信。

  他的具体工作身份是《红齿轮》杂志的编创,既要编也要创。杂志原名《大众曲艺》,“文革”开始后停刊了。为了呼应推广小靳庄革命文艺大繁荣的经验,市革委会决定复刊。《红齿轮》的负责人叫邵敬文,原是部队的文艺干事,曲艺创作的多面手,创作的快板书、评书在部队获过奖。他人也长得挺帅,像保尔·柯察金,因为与首长女儿谈恋爱,被逐出了部队文艺团体。首长念他有才,为他安排了这份不错的工作,《红齿轮》的刊名就是他起的。

  他手下有一兵一将,“兵”是周秉昆,“将”叫白笑川。白笑川是原《大众曲艺》的老编辑,本人称得上是表演艺术家,什么快板、快书、评书、大鼓、相声、小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了,仍特爱美,花白的大背头从来梳得平贴溜顺。他刚结束“五七”干笑的思想改造,归队没几天。

  邵敬文开会时说:“咱们的工作任务是明确的,要尽快让创刊号问世。并且,每期都要办得使领导和群众满意。争取两方面都满意,难以做到时,首先保证使领导满意。”

  秉昆插话道:“不对吧?应该首先保证使群众满意吧?”

  邵敬文垂下目光不吱声了,点着支烟吸了两口,扭头对白笑川语气尊敬地说:“白老师,请您向小周同志解释解释。”

  白笑川笑微微地看着秉昆说:“是这样的,如果领导们不满意,即使大部分领导还算挺满意的,但官儿更大的一位领导不满意,只消一句话,轻则咱们写检查,重了嘛,咱们都别干了,另谋饭碗吧,或者又把刊物给停了。刊物停了,还有群众满意不满意那一说吗?一位领导对某一期某一篇、对某一篇标题或文中几行字不满意,都很有可能是那种结果。”

  邵敬文这才也看着秉昆问:“明白?”

  秉昆红了脸很窘地回答:“明白了。”

  邵敬文又说:“至于咱们办刊的方法,无非分两部分内容:一是紧密配合政治形势的,这是期期必须的;二是反映群众中首先是工农兵群众中的好人好事的,比如忘我的劳动精神、崇高的集体主义精神、团结友爱先人后己的精神,总之是反映好人好事好精神的。你们两位商量着分一下工,我主要负责审稿、定稿、篇目顺序。”

  秉昆想到哥哥的约法三章,抢着说:“配合政治的我不是一般的不行,我组好人好事方面的稿件吧。”

  白笑川大度地说:“那我就负责配合政治方面的稿件。”

  要说秉昆也真是命好,又遇到了两个贵人。邵敬文虽身为组长,不但尊敬白笑川,对秉昆也相当信任,对秉昆那摊子工作特别放手,从不自以为是地横加干涉,他常说:“别那么多请示,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去打开局面,发稿前把好稿拿出来就行。”白笑川也愿意提携他,主动将自己以前联络的老作者们的名单提供给他,还帮他思考重点稿如何修改。半个多月里,秉昆白天骑自行车四处组稿,晚上在家看稿,或自己创作,经常伏案至后半夜。截稿前两天,他交齐了稿件,包括一篇自己创作的长篇快板《酱油姑娘与醋小伙》。邵敬文说:“我得看一天,那你就休息一天,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能在家休息一天固然是好事,可那一天秉昆在家坐立不安,心情忐忑,唯恐上班时邵敬文劈头来一句:“你给了我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让他高兴的是,上班那天邵敬文一见就说:“你组那批稿子挺好,都用,只不过有几篇得咱们分头加工一下。”

  秉昆说:“我那篇是写着玩的,你不必认真对待。”

  邵敬文说:“你好狂的口气,写着玩就写出重点稿的水平了?今天咱仨一块儿改你那篇,什么时候改出来什么时候下班,非政治类栏目它做头条了。”

  于是三人将自己的烟拆包混在了一起,实行共产主义,白笑川还贡献出了茶叶。他们吸着烟,饮着茶,轮番念稿,字斟句酌。

  刊物如期问世,领导群众都认为不错,据说有大领导表扬:“好就好在《红齿轮》是红色的。”

  三人一块儿找地方喝酒,自己庆祝。从此,秉昆连白酒也喝得了,彻底结束了烟酒不沾的青年时代,国家便多了一名烟酒混合型公民。

  老中青三人之间非常和睦,关系与日俱增,但也不是没发生过不快。有一次秉昆和白笑川两个都没喝酒,在办公室午休时聊着聊着,几乎脸红脖子粗地吵起来。

  秉昆问:“白老师,您对政治很感兴趣吗?”

  白笑川答道:“鬼才感兴趣,政治它伤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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