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人世间 | 上页 下页
一一四


  秉昆又问:“那我抢先要求组好人好事方面的稿子,您怎么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白笑川答道:“你抢的是难做的工作,把容易做的工作留给了我,我还应该谢你呢!”

  秉昆不解,白笑川放下报,扭头瞧着他,以长者的耐心启蒙道:“你看你,得整天骑自行车往下跑,有时得恳求人家赐稿,是吧?现在连点儿象征性的稿酬都不给,即使人家辛辛苦苦地创作了,咱们还不见得用,人家那又是图啥?有时人家倒是答应为你写了,你就放心等着。可到日子你去取稿时,人家说把你那事给忘了,或者干脆说不想写了,你能不着急吗?急也白急,是吧?人家没收你一分钱预付稿酬,当然可以不写了,所以你那份任务有四费,费轮胎、费鞋底儿、费嘴皮子、费心。我这份任务简单多了,打几通电话,组得来稿子省事,组不来也不急,化个名自己写就是。吸着烟,喝着茶,翻翻报,听听广播,抄几段,记几句,往组长面前一放,他看了起码还说行。”

  他说得来了情绪,往起一站,从柜子里随手取出竹板,即兴表演了几句:“哎、哎、哎,革命同志听我来宣传——形势好,好形势,全靠诸位来支持;你支持,我支持,大家统统来支持!抓革命、促生产,不是小好是大好!横看好,竖看好,反正就是非常好!非常好,全面好,工农好,兵学好,商业战线同样好!你批林,我批孔,批得资产阶级落花流水绝了种,大好形势它就好上更加好!”

  他收住快板,语音平,气未喘,瞧着秉昆又说:“一不走心,二不过脑子,搞这一套对于我白某人还不是小菜一碟呀?我老了,疲沓了,对曲艺早没你那种新鲜劲儿了。你那类稿子却不同,要深入生活,要了解笔下的人和事,还得对好人从内心里起敬意,不走心不过脑子那是根本写不成的。我那叫忽悠,你这叫创作!”

  秉昆说:“我也不是只有新鲜劲儿,这一向我确实了解了一些以前不了解的行业,接触了一些以前接触不到的人,他们身上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东西。宣传生活中的好人好事,我觉得挺有意义。我也看到了不少丑恶现象,我希望有一天也能以曲艺的方式批判他们,让曲艺也成为投枪和匕首。”

  白笑川坐下后问:“你读过鲁迅?”

  秉昆说家里有几本鲁迅的书,读得不多,但已经开始喜欢鲁迅了。

  白笑川郑重地说:“小周啊,你刚才的话我爱听,也是我希望从你嘴里说出的话。今天你终于说出来了,我高兴。我心里已没你那种盼头了,我有这病那病的,估计都活不到你说的那一天了。自从咱俩成为同志,处得挺对撇子是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收你为徒,把我在曲艺方面创作和演出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你。因为你年轻,还有希望等到你说的那么一天。”

  秉昆已经听说,本市本省一些曲艺界的人士称白笑川是白教头。他那一喜非同小可,本是垫几张报躺在地板上的,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不敢相信地问:“真的?!”

  老少两个聊得亲亲热热,可白笑川随后问了句话,问出冲突来:“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马守常的?”

  秉昆一时被问蒙了,想不起自己认识一个叫马守常的人,经白笑川提示了几句,才明白问的是老马同志。

  于是,他将自己曾怎么怎么送老马同志去医院的事讲了一遍。

  白笑川说:“难怪,这我就明白了。”

  他告诉秉昆,是经马守常的直接推荐,秉昆才成为《红齿轮》编辑部的成员。可供选拔的人当时有几位,个个曲艺水平都比他周秉昆高,所以他应特别珍惜借调良机。

  秉昆原以为自己能被借调,凭的完全是他的快板水平,不承想自己竟是个走后门的,把水平比自己高的人从机会吊桥上给挤掉在护城河里了。他一度雄起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顿时又下去了,蔫头耷脑地解释,老马同志的暗中助力自己根本不知道,也绝对没求过,肯定是老太太在起作用。其实他更不知道的是,嫂子郝冬梅无形中起的作用最大。那老两口因在郝冬梅父亲的问题上爱莫能助,为求得心理平衡才决定暗中帮秉昆一次小忙。当然,秉义和冬梅并没为秉昆说过什么话,完全是那老两口的自觉行为。

  白笑川接着问,老太太何许人也?

  秉昆就又讲了自己和“老太太”的关系,强调老太太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位贵人。

  白笑川问:“她原先是不是省高法哪一庭的庭长?”

  秉昆说:“是的。”

  不料白笑川脸色忽变,恨恨地说:“那个女人坏透了!”

  秉昆不高兴了,也变了脸色道:“白老师,当着我的面,您不可以说我的贵人的坏话!”

  “我才不管她是不是你的贵人!总之她坏透了,我永远恨她!”白笑川腾地站了起来,第二次打开柜门,从柜中取出了说山东快书的铁响板,低头看着说,“诅咒她不能用快板了,快板是活泼的。得用这个了,这个才能说出悲怆愤慨来。”

  他打着响板,在桌椅间穿来穿去,开始了恶口毒舌的诅咒:“哪里个哪,哪里个哪,闲言碎语俺不讲,表一表有个女人她是毒蛇的心肠!她是刀子嘴,也是刀子心,眼睛里边长钩子!(白)长着双钩干什么?专从别人的头脑之中往外钩思想!钩出思想改改刀,之后非说那是坏东西!你不服,逼你服!还不服,折磨你服!你终于服了她非说其实你是装的服!”

  秉昆猛地站起,指着白笑川怒道:“姓白的,你再这样别怪我跟你翻脸!”

  二人正彼此虎视眈眈,邵敬文从外边替三人买回了午饭,见他俩那种誓不两立的样子吃一惊,急问缘何?

  白笑川指着秉昆气犹未消地说:“别问我,问他!”

  秉昆便占尽道理地将起因诉说了一番。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