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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杭九枫将喷香的鸡汤喝完,抹了抹满头大汗,痛痛快快地回应:“真当我的一家人,现在就解开这些讨厌的绳子,让我和丝丝好好睡一场。”

  马鹞子笑容可掬地表示:“鱼水之欢,天伦之乐,雌雄之配,阴阳之合,这些都是老天爷安排的,谁敢违背,就会步爱栀和雪茄的后尘,被雷打成一堆黑炭。”他往门外走时,脚下略显迟疑。

  杭九枫在身后叫:“不想走也可以不走,跟着我学一学,才会明白女人们喜欢杭家男人的什么!”

  “你的那点狗屁本事,有什么好羡慕的!”马鹞子其实是在想自己突然提起的爱栀和雪茄。看不出那对早已化为泥土的夫妻曾经做过有违天意的事,在当时的情境中,他们是落难的一群,天若有情,本应护佑才是。

  马鹞子刚走,一对久违的夫妻就在凉棚里搂抱在一起。“太好过了!就像宣化店突围,活得痛快,死也要痛快!”

  “阿彩为什么不跟你一起回?”丝丝在阵阵喘息的间隙里匆匆地追问。

  杭九枫犹如疾风暴雨中的雷霆闪电,短促地回答:“癞痢婆心又野了,想跟傅朗西一起去延安。”

  丝丝一边说自己快没命了,一边还关心阿彩去成了没有。

  杭九枫真的不了解:“这几年癞痢婆跟着傅朗西当秘书学精了不少,直到临突围时才说实话,不让我有机会在那些喜欢她的人面前将她的癞痢亮出来。”

  “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到头来还不是自取其辱,自找苦头吃!”

  丝丝觉得身上的血被杭九枫挤压着全部涌到头上了,一双手像打杵一样撑在杭九枫的腰间。杭九枫哪会由她支配,几番用力后,两只白嫩的手臂就软了。这场久别重逢后的性事,终于在丝丝一连串的求饶声中快乐地停歇下来。

  “幸亏你有两个老婆,若是只有我一个,这副肉身早就让你揉成一泡脓了!”

  此时此刻,马鹞子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梅外婆面前。出小教堂进紫阳阁,他没有丝毫迟疑,他太想从梅外婆那里得到关于爱栀和雪茄之死的解释了。一般来说,无论是寿终正寝,还是死于非命,总能找到原因。就算雪茄有过抛弃糟糠之妻的行为,也够不上遭天谴雷劈。爱栀就更不用说了,说她红颜薄命,也只能说是命苦而不该命绝。如果没有从头顶上落下一个雷,夫妻二人中,很难说雪茄会不会成为刀下鬼,爱栀却是绝对不会被枪毙,明目张胆地杀一个女人是杭家男人所不允许的,哪怕阿彩有再重的杀心也是枉费心机。梅外婆也不觉得马鹞子犯了忌讳,平静地回应,凡是愿意想这个问题的人,都可以由此往救赎的思路上走一走。爱栀和雪茄一死,想杀他俩和想侮辱他俩的人就因没有机会而少了一些罪孽。

  爱栀和雪茄不死,雪大奶和雪大爹的死就有可能在他们心里酿成杀机,假若往下传给雪柠,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大的罪孽了。所以,救赎是一件凄苦的事,今日也好,明日也好,甚至在很长的日子里都难见到效果。得势的马鹞子不杀杭九枫,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马鹞子真能一诺千金,将会使梅外婆像熬过冬天盼来春天一样高兴。一个人要死了,有人救了他,这只是做了人本来就该做的事。一个人可以有充足的理由去杀另一个人,却将自己手里的尖刀利刃扔掉了,这才算得上是救赎!救赎所救的不是别人而是自身,与他人有关的只是自身所处的那块天地里的人性人心。马鹞子往日并不喜欢听这类话,今日却听得很顺耳。梅外婆送他至大门口时,小街上笑眯眯地站着不少人。问起来,大家都朝小教堂努努嘴:原来是丝丝在床上喊出来的求饶声太吸引人了。

  “这可是大白天呀!”梅外婆嘴里说着,脸上也跟大家一起笑,“人一生没有过得容易的。可大多数不容易又都是自己造成的。

  只要不胡作非为,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没有,天下再也没有了!”大家都说。

  马鹞子却说:“这样求饶,是不是也有救赎的意味?”

  梅外婆说:“为什么不可以这样理解呢?夫妻相好到了这种程度,就没有发生淫乱的缝隙了。”

  丝丝终于不喊了。小街上的人还没散去,后山上的集合哨音又响了起来。一百名自卫队士兵排着队从小东山和小西山上下来,走在前面的几个士兵,将手里拿着的布袋或者竹篮打开来,露出扭成一团的松毛虫,请马鹞子过目。丝丝也跑过来,脸上还留着两团红晕:“是你下的命令?他们又将九枫捆在床上了。”

  “还没到着急的时候,你先去将那床上的蚊帐掖好!”

  丝丝去了一会儿,再回来时急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一百名自卫队士兵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将各自手中的一百条松毛虫,如数倒进掖好的蚊帐里。顷刻间,杭九枫的身子就被松毛虫淹没。

  “我只是让杭九枫尝尝松毛虫的滋味。”

  马鹞子没有完全不理睬,丝丝拉他进屋,他也进去了,还命令手下将杭九枫的头从松毛虫堆里扒出来用布袋套住,免得有松毛虫钻进鼻子、耳朵、眼睛和嘴巴里。马鹞子又吩咐剩下来的三十名士兵,蚊帐里的松毛虫够了,用不着再往里面放了,可以到外面去捉一只狗,如此这般地捆了,将余下的松毛虫倒在狗身上:“我说过至少要为杭九枫留下三口气,只要盯着狗看,就能晓得到什么时候可以放开杭九枫。”

  杭九枫的头在布袋里不停地晃动,不停地喊叫:“说好话没用的!去,将一镇、一县叫来,让他们看看老子受的什么罪,就明白到时候如何报仇了!”

  马鹞子不让一镇来,却没有阻拦一县,他说自己最怕没有对手的日子,万一给杭九枫留下三口气都不管用,等一县长大了有个对手也比没有对手强。一县进屋看过后,果然不客气地对马鹞子说,虽然今日他还没有想出好办法,过几年自己见多识广了,一定会有更妙的办法来对付马鹞子。马鹞子大笑不止,从杭九枫割下他的耳朵开始,十几年来他一直在冥思苦想,直到今年春天才想出此般空前绝后的招数。如果一县能有更加过人的功夫,他会心甘情愿地认这笔账。

  “莫以为自己的卵子硬得可以放进林大雨的铁砧上用锤子捶!

  不就是一个痒吗?老子若是因为难受哼一声,从今往后就颠倒过来,我将一县叫做父,让一县叫我儿。“杭九枫还让闻讯赶来的段三国放心参议县里的大事,然后说:”一个大男人还能让卵屎一样的松毛虫害死?”

  段三国无计可施,只好让常天亮敲鼓说书给杭九枫听。

  真宗之后立仁宗,天下烽烟一重重,庐州出了黑包公。包公会断无头冤,仁宗认母案在先。元年逢癸亥,英宗接住不久远。英宗四年神宗接,出些才子了不得。王安石,为丞相,一班才子都跟上,苏东坡,司马光,孔文仲,陈公亮,作的古典用船装。哲宗过了徽宗败,加上钦宗这两代,都被契丹金人害。可怜两个万岁王,死了没有人埋葬。康王即位是高宗,坐在金陵称南宋,三坟五典诸杂传,朱子程子伊谢范,都在孔家庙里算。第一忠臣是岳飞,结交牛皋与王贵,血战功高无人对。父子兴兵破北辽,岳飞张宪志气高,杀得金人闻风逃。兀术慌忙用计较,私通秦桧耍阴谋,岳家满门一齐抄,只走岳雷一根苗,风波亭上恨不消。孝宗光宗宁宗帝,龙游浅水遭虾戏。度宗端宗更不然,帝呙又遭元兵叛,十万家兵上海船,二月初七船一翻,大宋君臣沉波潭,一十八代三百单,元朝北京坐江山。

  不料出个文天祥,他与岳飞一个样,元帝见他是豪杰,拿住将他封侯伯,天祥忠心硬似铁,一请死,二请绝,元帝总是舍不得,读书五年不辅北,临死无怨尽忠节。

  松毛虫那么多,看一眼眉毛就会痒断几根。睡在松毛虫堆里的杭九枫却在不停地说笑:虱多不痒,债多不急,马鹞子将自己当成天下第一才子,却不记得耳边这句老古话。将几条松毛虫放在身上还能吓一吓人,成千上万的松毛虫到了一起,那些毒刺痒毛用于自相残杀都不够,哪里顾得上去招惹人。听到这话的人都明白杭九枫是在死撑硬挺。不说大话时,杭九枫便一声声地叫着董重里,董重里不在又叫常天亮,他要听说书。

  第一天,常天亮说书,杭九枫跟着乱吼。

  第二天,常天亮又来说书,杭九枫只能跟着小声帮腔。

  第三天,常天亮刚来时,不管成不成句子,杭九枫嘴里还能有声音出现,慢慢地就不行了,自卫队士兵拿着棍子穿过那堆肉奶奶的松毛虫去戳里面的身子,用了最大力气也不见杭九枫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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