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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马鹞子过来看了看,然后又去看那只也在松毛虫堆里躺着的狗。

  用棍子戳时,狗也没有反应。马鹞子让手下的人端起刺刀使劲一捅,那狗不仅狠狠地动弹了一下,嘴里还汪汪叫了三声。马鹞子说,杭九枫比狗的命大,再等一等他也不会死。

  又过了一天,几个自卫队士兵从松毛虫堆里扒出杭九枫,扔在门外干涸的小溪里,往他鼻子和嘴巴上搽了一些肥皂水。左边鼻孔里很快就冒出一只肥皂泡,紧接着又有一只肥皂泡从右边鼻孔里冒了出来,没过多久,左边嘴角上也出现一只肥皂泡。

  “我说过要给杭九枫留下三口气,再有肥皂泡冒出来,就是他从我这儿赚的了。”马鹞子说话时,果然又有一只肥皂泡出现在右边嘴角上,“我这人,立下的规矩轻易不会改变,当年线线肚子里怀着一镇时,我就没有杀杭九枫。如今我的种子又在线线肚子里生根发芽了,大家看见了,我还是没有开这个杀戒。不管你们是承认我马某心慈手软,还是想说杭九枫人贱八字大,我都不会在乎的”

  泪眼婆娑的丝丝一边骂马鹞子,一边求林大雨提来几桶给铁淬火的水,就在小溪里从头到脚给杭九枫洗个干净。两只脚刚洗完,丝丝的手就痒得钻心,圆表妹要他们赶紧弄些煤油来搽一搽。

  段三国的妻子正要去拿,梅外婆站在家门口说:“煤油只能避避水,止不了痒,也消不了毒!”戴着一双橡胶手套的梅外婆慢慢地走过来,用从铁匠铺掇来的水,一点点地往杭九枫身上擦。洗过的皮肤格外亮堂。不洗不清楚,一洗吓一跳。要洗的地方都洗过后,才看清自颈部往下,只有脚指甲和手指甲没有肿,整个身子已经肿成了一只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的死狗,最严重的是裆里的卵子和腰上的肚脐,一个像是吹足了气挂在墙上风干的猪尿脬,一个可以当成长错地方的女人乳房,肿胀的肚脐眼凸出来正好成了乳头。

  都是先前说过的话,用不着太重复。丝丝带走杭九枫时在马鹞子那里没有任何阻碍。

  杭九枫尚能记得自己家里向来不传女人的祖传秘方。到这时候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一一告诉了丝丝。有他所说的两种神药保佑,杭家男人总能逢凶化吉。第一种神药叫刀油。说起药名,天门口人都听说过,只是没有办法做出来。杭九枫说,取些竹木用火点着了,将刀斧放进去一起烧,然后将那刃口处津出来的漆一样的流汁刮下来就行。第二种神药叫铁浆,做起来就更简单了,不管什么铁,放进陶器中,用水浸泡,直到有青色漫出,若能等到铁器上生出黄膏,药力会更好,到时候用碗来舀,每日两次,每次喝两碗就行。

  丝丝很快就将刀油做好了,并且趁其还是热的没有凝结时,涂抹在有伤之处。按照杭家祖上传下来的说法,此神药有治恶疮蚀蜃之神效。铁浆更好做,只是费时,杭九枫的样子等不及让铁上生出黄膏,水的颜色稍有变化,便迫不及待地取出来喝。杭大爹在世时,多次口传心授,说其药效与刀油大同小异,可以镇心明目,治癫痫发热和蛇犬虎狼毒虫等咬伤。

  丝丝辛辛苦苦地忙了半个月,本以为有这样的神药,杭九枫多少也能见好。哪晓得事与愿违,半夜里,已有势危之险的杭九枫用那仅有的一口气吩咐丝丝:“快用芒硝泡水给我喝!”

  一一三

  刀油和铁浆的无效让梅外婆理所当然地不相信芒硝水。她对丝丝说:“要救杭九枫,就得听我的。”

  日本人投降后,天门口街上新开了两家药铺,连同早几年因为太风流而被老张郎中从县城的家里撵出来,跑到天门口自立门户的小张郎中,一共有三家药铺了。附近一带有人患上疾痛,不用上门求医问药,坐在家里的郎中们也能从道听途说中略知一二,偶尔还会托人带上几服不收钱的药。多少年来,杭家人在街上盯着谁多看一眼都是大事情。用松毛虫毒害杭九枫,自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不想搀和的人只能找别的借口,绝对不会装聋作哑说自己没有听说。发生了这种怪事,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梅外婆。得到吩咐去请郎中的圆表妹回来说,药铺里只有伙计,郎中们都被别人派轿子接走了。圆表妹没有空手回来:有两位郎中预计会有人来找他替杭九枫看病,事先拟好药方放在店里。梅外婆将药方拿在手里看了看,两张药方竟然如出一辙,都是极平常的几味药。以甘草开首,接下来是茯神、山药、当归、白芍、糯稻根、浮小麦、炒扁豆和鸡内金等,温和得像是给刚断奶的黄牙小儿做调理。在天门口住上几年,再苕的人也会生出一种见过世面的感觉。从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到爱蹲在街边挖古的人都明白,蛇虫叮咬与生疱长疮同理,重要的是清解热毒,假如症状过重,还须酌情用壁虎、水蛇或者癞蛤蟆作为以毒攻毒的药引子。梅外婆拿着药方上两家药铺去问,如此用药,是不是意味着杭九枫已经无药可治了。抓药的伙计只能转告,郎中出门前曾经留下话来,事已至此,救人也好,救赎也好,梅外婆肯定会出面管这事,也只有梅外婆替代杭九枫上门询问时才司如实相告,与其他毒虫相比,松毛虫的毒性要轻微许多,一般剧毒,来得凶,去得也快,只会伤及脏腑,只要及时用药则不足为患。通常微毒只能伤及肌肤,一旦因此而至垂危,肯定已伤害了血髓。到这一步,就是华佗再世,也只能扼腕叹息无可救药。

  梅外婆无可奈何地去到第三家药铺。小伙计见了梅外婆,也没进到里屋去通报就说,张先生正在客厅里等着。穿过一道门,张郎中果然站在客厅门口迎候。刚落座,梅外婆就问他好生生的为何要装神弄鬼。张郎中抱歉地说自己才疏学浅,对杭九枫的病已是无能为力了。梅外婆掏出五块大洋放在张郎中面前。见张郎中摇头,梅外婆又将自己手指上的金戒指取下来,放在五块大洋上面,并说回头用十块银元来赎取。张郎中拦了几下没拦住,只好叹口气说,反正是马鹞子害死杭九枫的,就算傅朗西他们哪天得势回到天门口,追究起来也与其他任何人没关系。不是他不想救杭九枫,而是救了杭九枫一条性命,往后不知会伤害多少性命,梅外婆应该明白,如何在救一个人和救许多人之间做出取舍。梅外婆的态度依然坚定不移:救人就是救人,与任何害人的事无关,更不能去想这个人该不该救,值不值得救。今日能救一个人而不救,来日才会留下无穷祸害。张郎中在心里迁就了梅外婆,一边长叹一边说,眼下最让他担心的是有方无药。梅外婆问,药方里有没有天上的月桂,有没有海里的龙须。张郎中说没有。梅外婆就要张郎中开药方,只要是地上有的药,她会想办法的。张郎中拿起放在大洋上面的金戒指,将它还鲐梅外婆,五块大洋他也只留下一块,然后从袖中取出一纸早就写好的药方。梅外婆的眼睛老花了,看不清上面那些漂亮的蝇头小楷,她将药方回递给张郎中,请他念出来。

  药方中先写的是草类,有白头翁、白微、白鲜皮、白芨和白芍,前两味每味三钱,后两味每味两钱。接着是禽兽类,有三年的白母鸡血,五年的白母猫爪子,十年的白母狗肾。三样之中每一样都得是纯白无瑕,不能有一根杂色毛。往后是人类,有小人屎一匙,小人尿一碗。最后是水土金石类,有腊雪、银屑和银膏,前一味腊雪为化成水后约一罐,后两味各为三钱。梅外婆忍不住说:“这几味药又有何难!”张郎中苦笑一下,眼下三伏刚过,秋老虎还在盛行,这腊月天下的雪,只有昆仑山上才有。纵然可以请人去取,去一趟千山万水,回一趟万水千山,到那时,杭九枫早已烂成一泡臭水。梅外婆说:“张先生有所不知,梅外公在世时,就有一个怪脾气,年年腊月都用几口大缸将刚刚落下来的雪盛得满满的,埋在一丈深的地窖里,天热之后才一碗碗地取出来烧开了泡茶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么多年,我也跟着养成了这个习惯。”这类闻所未闻的事,让张郎中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坦白,本想以此迫使梅外婆望而却步,没想到天不灭曹的古话又在耳边重现。张郎中说,此药方对症的只是中毒后的狂躁,预计未来三天杭九枫必定有此发作,只要腊雪有保证,应该不会命绝黄泉。到这一步,虚不便补,实不能泻,滋阴不成,壮阳不敢,所谓无过便是有功,越平常的药越保险,非要他再用药,也只能开出一个所有庸医都敢用的药方。

  张郎中预料极准,第三天夜里,昏昏沉沉的杭九枫突然坐起来,接下来的一天两夜,手足四肢很少停歇。好在有梅外婆精心收藏的腊雪之水,煎好三服药,全给杭九枫喝下。其余的人也跟着沾光,用此腊雪之水烧开了泡上一壶茶,分几只小杯,从段三国夫妻俩,到丝丝和线线两姐妹,一大帮人都想尝个新鲜。梅外婆让毫无兴趣的马鹞子和一镇、一县兄弟俩先喝,三个人大嘴一张,还没尝出腊雪之水的味道,杯子就见底了。别人都说可惜,梅外婆却不认同,这些人只是迟笨一些,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会觉得回味无穷。

  不再狂躁的杭九枫又恢复成奄奄一息的样子。

  梅外婆忧伤得睡不着,恍恍惚惚地对着半夜过后的黑暗,不停地叫着雪柠。睡得正香的雪柠居然听见了,手忙脚乱地披上衣服跑进梅外婆的睡房里。梅外婆发现自己失态了,有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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