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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


  你们看看杭九枫,惨到这种地步,既没有出路,又没有依靠,为什么不可以说点软话,让悔过就悔过,让自新就自新?青山都保不住了,先不要去想有没有柴烧。各位在天门口住的时间不短了,也算得上是见过世面的人。被马队长关起来的这些人当中,有没有你们的亲戚,或者是亲戚的亲戚?我替各家各户出个主意,能捎信的赶紧捎信,不能捎信的就自己跑一趟,人生只有一条命,不要硬扛了!人不是铁做的,用旧了可以放到洪炉里回火,还能大锤小锤地打造成新的。林师傅,这样说话不是外行吧?关起来的有你的表弟吗?“董重里一直望着人群里的林大雨,转过身来又找机会当面对林大雨说,时间不多了,要传的话一刻也不能拖,否则就只能在沙滩上挖坑埋人了。

  已经到了应该落雨的季节,过往的云还是雪白的。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和一个俊俏秀丽的年轻女子出现在天门口。抬着他们的轿夫逢人便问,铁匠铺在哪里。两乘轿子依次在铁匠铺门口停了下来。中年男子冲着林大雨连说带叫,要他赶紧用烘炉烧上两盆洗澡水,这一路走来到处都是松毛虫,不用伸手去摸,仅仅看上一眼全身上下就奇痒无比。林大雨默契地回应,中年男子说得对,铁匠铺的水真是去风湿、止干痒的良药。林大雨将几块铁烧红了扔进木桶,转眼之间冷水就变得滚烫。年轻女子在细米的睡房里将身子擦洗一通,出来时还在埋怨,这个鬼地方,风吹在身上都不舒服。两个人轮流洗过后,中年男子领着年轻女子顺着小街走到小教堂门前,第一眼见到杭九枫,年轻女子便夸张地对中年男子说,这个人看着眼熟,很像你那失散多年的表弟。中年男人将杭九枫认真地看过后,说表弟不会将自己往绝路上领,该低头弯腰时,表弗是会进退自如,把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的。这两个注定要远走高飞的陌生人在天门口的时间没有超过一个小时,临走之前他们还钻进白雀园,将重新运作起来的测候所细细打量一番,甚至还追问柳子墨,他预测未来一个月大别山区仍是干旱少雨天气的理由在哪里。柳子墨的回答算不上是回答:有些人被政府军打得抱头鼠窜,还敢说国民政府注定要垮台,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吗?中年男子说,政治之是非,道路之曲直,其中奥妙只有当事人才能深刻领悟。中年男人喜欢在对话进行到一定阶段之际,说出某种结论性的诂,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傅朗西。

  这场简短对话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小教堂内突然喧哗起来,有案在身的人都在说着相同的话:“我要回家,快让我回家!”与此同时,常娘娘从常天亮那里听到一种传说,便回紫阳阁告诉梅外婆和雪柠,那对要用打铁的水洗澡的男女,是一对假扮的夫妻,他们是来天门口传达傅朗西的韬略,让大家忍辱负重等时机东山再起。

  梅外婆和雪柠对这种传说深信不疑。参议会的决议不仅被这些人无条件地接受了,那些没有被自卫队士兵搜捕到的人也纷纷走出藏身之处,写下痛改前非的悔过书,堂而皇之地回到各自家中。最终累计人数竟然有一百四十九,加上杭九枫正好一百五十,大大超过先前传说的左岸藏了四十多,右岸藏了六十几。

  “如果让这些人拢到一起,岂不是又成了一支独立大队!”董重里和段三国如此向上司做了报告。

  不肯自首悔过的惟有杭九枫:“杭家已有两条根了,谁想杀我,我都不怕。”

  马鹞子命令自卫队士兵将杭九枫带回小教堂,用四根绳索系住他的四肢,绑缚在一张大床上。“莫说参议会做了决议,就是没有这个破决议,我也不会杀你。到现在我才明白,对不怕死的杭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杀你们。”当了县参议长的段三国仍然兼着天门口的镇长,他用与从前一样的语气提醒马鹞子注意,针对杭九枫的任何举动,都会影响到刚刚自首悔过的那些人对国民政府的信赖。“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与国共党争无关。”马鹞子摸着自己仅有的那只耳朵,再次下达命令,指派一百名自卫队士兵上山。

  他的命令极为吊诡,马鹞子要每人捉一百条松毛虫回来。

  一一二

  那些为松毛虫而忙碌的士兵,哪能不让梅外婆忧心忡忡:“他们一定又有了不可思议的杀人新招!隔几天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未必心里就会难受?”

  殚精竭虑的梅外婆还专门给冯旅长打电话,请他出面阻止这个尚未知晓的杀人方案的实施。年事已高的梅外婆如同他人一样害怕死亡,不希望好不容易盼来的安宁日子,又被新暴行招致的死亡搅得血雨腥风。没过多久,马鹞子就找上门来,告诉梅外婆,他已经向冯旅长许诺过了,一不动刀,二不动枪,三不动棍棒,四不用炸弹,五不用绳索,六不用火烧,七不推下悬崖峭壁,八不抛进古井深潭,九不往饭菜茶水中放毒,总而言之,读书的人在书本里见过的种种杀人方式,都不会用在杭九枫身上。马鹞子用一种少见的文质彬彬掩盖着内心的得意。梅外婆有些精力不济了,沉默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最想晓得的一件事:“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让这么多士兵上山捉松毛虫?”

  “您老是不是以为我会逼着杭九枫将松毛虫当饭吃?”

  梅外婆当然不会这样想。后来冯旅长也来过一次电话,梅外婆请他再同意自己最后一个要求。梅外婆不了解马鹞子会用何种方法,也无法预测马鹞子要将杭九枫折磨到何种程度,她只希望能为杭九枫留下一口气。这时的马鹞子就像捉到老鼠后并不急于吃下去,而是将其玩弄于掌股之间的猫。梅外婆想在有限时日里最后一次证明,一个人到底需要多大力量才能完成一次有效的救赎,以及对一个人的救赎会对这个人所在的地方产生多少有效的影响。冯旅长说,马鹞子已经向他保证过,杭九枫肯定不会死,若论往日的仇恨,能留一口气就是对杭九枫莫大的恩典,他却决定留下三口气,一口气让杭九枫说话,一口气让杭九枫喝水,第三口气让杭九枫吃饭。当然,如果杭九枫坚决要死,一定是他的阳寿到了,与马鹞子绝无关系。梅外婆用旅长说过的话来问马鹞子,得到的回答完全一样:既不会少于三天,也不会多于四天,马鹞子就会亲手将还有三口气的杭九枫交给梅外婆,让她有机会实现她所梦想的救人与自救。

  久旱之下,不用雪柠和柳子墨预报,一般人也看得出未来两天会不会落雨。后山的小东山与小西山上,成片的松树像被野火烧过,从贴近地面的初生杈,到高高在上的树冠,往日黑黝黝密不透风的针叶被松毛虫吃光后,变成黄褐色的粪便一片片地铺在因干燥而提前枯萎的茅草上面。找不到松针的松毛虫,不得不往阔叶的乔木与灌木上面爬,那些留在光秃秃松枝上的松毛虫饿极了,竟然将那并不锋利的牙齿对准了同类。这种正在拼死打斗试图把对方的血肉作为自己食物的松毛虫正是马鹞子特别需要的。

  士兵们在后山上嘈杂的叫声,让正在为杭九枫熬鸡汤的丝丝、线线惊惶不止。马鹞子一手牵着一镇,一手牵着一县,进门就说鸡汤熬得不够香,应该再放几根党参进去。女人们都以为马鹞子这样吩咐,意味着杭九枫只可以吃最后一餐饭了。马鹞子直摇头,叹息自己没说一百遍至少也说九十九遍了,除了冯旅长,谁也不相信他不会杀一只连脖子上的毛都已经拔光了的公鸡。“杀了杭九枫,一县长大后,能放过我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这只耳朵讨债。”

  马鹞子低下头来,让一县看着半边没有耳朵的脸。“你若是敢杀杭九枫,我就抱着你儿子往井里跳!”线线好久没说这样的话了,言语当中少了往日的力量,当即惹来一镇的反驳:“你抱得动我吗?”线线拍着肚子说:“我没有说你,我是说还没屙出来的小东西。”马鹞子一边笑,一边要女人们放心,真要被行刑,最后一顿饭肯定有酒。

  他只吩咐丝丝熬两碗鸡汤,就等于提前告诉她们,这顿饭是没有酒的。再好的鸡汤也成不了下酒菜。

  这一天,为了承诺不杀杭九枫,马鹞子几乎说干了痰。面对杭九枫他又说:“亲不亲一家人,你我是嫡亲的连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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