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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一〇三

  天亮之前,一股在身体上缓缓流动的暖流弄醒了董重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正用一块在热水中浸泡过的手巾在他身上轻轻擦拭着。董重里吓了一跳,连忙扯过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连连问那女人要干什么。女人冲着他灿烂地一笑:“我叫圆!”仿佛这句话就能说明一切。董重里霍地一伸腿,自称圆的女人挨了一脚,踉踉跄跄地退到门边,仍不气恼。“你被人灌醉了,吐得一塌糊涂,都是我一把把地帮你洗干净的。”董重里看了看,四周果然还有一些呕吐痕迹。“有人花钱请我,要我好好伺候你。你还没有醒到头,等醒到头了,你会觉得更舒服。”董重里突然想起来,站在面前的女人一定就是那位口口相传的圆婊子。

  董重里同多数天门口人一样,关于圆婊子的一切都是从杭九枫和马鹞子那里听来的,独立大队几次攻陷县城,圆婊子不是事先被客人带走,就是趁着破城时的混乱溜之大吉,总也没有与董重里见过面。圆婊子不在乎对自己的称呼有多难听,只说自己忙了一夜,“真累呀,吊颈也得歇口气,该我睡一会儿了。”圆婊子一把把地将身上的衣物脱了,往董重里身上一靠,长长的睫毛像风过茅草那样由动到静,温软地搭在下眼睑上。董重里爬起来徒劳地找了好久,只见到从圆婊子身上脱下来的衣物。像是睡着了的圆婊子突然开口说:“你走不了,门外上着锁哩!”董重里光着身子走过去抓着门闩拉了几把,又冲着大门踢了几脚。山里人盖房子最舍得用木料,大门都是用合抱粗的大树锯出来的。这样的门不怕豹子抓,不怕驴子狼撞,只要没有惹上白蚁,足以用上百年护佑三代。“莫在那里同自己怄气,留着力气等我睡好了再用吧!”这句话惹怒了董重里,回头冲到床上,双手掐着圆婊子的脖子,威胁着要她说出背后的操纵者。圆婊子见过太多世面,董重里越急,她越要卖关子,慢吞吞地说有人花钱抬着轿子请她,说好离县城不到五里,哪知一下子就过了军师岭,随后就被蒙上眼睛带到这间屋子。董重里脑筋一转就想到了马鹞子。圆婊子说:“一般的人都这样想,如果这是美人计,使计的人一定是马鹞子。他已经三次利用我使这种计策了。这一次却与他毫无关系,说出来怕你不信,是杭九枫派人请我来招呼你的。”圆婊子拍了拍一旁的枕头。董重里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突然神情一变,冷笑着躺下来,与同样赤身裸体的圆婊子保持着若即若离的一点点距离。深山里的清晨十分寂静,北风掠过屋脊,吹断屋檐上的冰吊儿,凌空坠地的种种声响清晰可闻。圆婊子翻过身去,将后背对着他,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有女人的被窝格外温暖。董重里想不明白:杭九枫这样做,可能并不是为难自己,而是想通过此事来羞辱阿彩。这样一想,董重里也像圆婊子一样,很快就睡得人事不知,鬼事不知。赤身裸体的一对男女睡在一起竟然相安无事,一天一夜,两天两夜,要吃要喝时有人从门缝里递进来。第三天夜里,圆婊子沉不住气了,与一般女人一样地数落董重里,就算下面没长嘴,上面的嘴巴总不会见花谢呀,三天三夜不说话,自己憋不死,也会憋死旁边的人。

  “信不信由你,不是明日早上,就是明日上午,真是杭九枫的活,他会来找我的。”说完这几天中的第一句话,董重里又睡着了。

  一觉醒来,从亮瓦里透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床上。闭着眼睛的圆婊子用那精细自瓷一样的手臂搂着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

  董重里正要将刚刚过去的一些事情回忆并梳理一番,就听到杭九枫在外面喊:“董先生,阿彩找你来了,你想见她吗?”董重里躺在床上不知如何回答。

  “要不你们先穿好衣服,等会儿我再开门?”杭九枫继续问时,看似睡着了的圆婊子突然替董重里回答:“三天前你们拿走的衣服就没有还回来,我们拿什么穿呀!”

  董重里一挥手打断圆婊子的话:“有种的现在就进来!”

  门上的铜锁响了响后又静下来,片刻后又响了响,犹犹豫豫地反复几次,那扇门才完全敞开。站在前面的杭九枫闪到一旁,久违的阳光推着满脸疑惑的阿彩滞重地走进来:“是真的吗,不是我眼瞎了吧?”

  “这还假得了,昨夜我在这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可惜你没赶上,就像董先生的说书,简直是前无古人惊天地,后无来者泣鬼神,真正是个风流才子。”杭九枫替董重里和圆婊子作了回答后,阿彩眼圈一红,看似伤心,冒出来的却是怒火,转身走到门外后将一封信甩在地上。

  杭九枫没有马上跟出去,仍旧站在床前说:“董先生放心,我没有伤你的意思。傅政委早就给话了,就连你身上的一块死皮都不让我动。阿彩这些时候太不像话了,与你假扮夫妻过了几个月,回来后不仅不来与我这做丈夫的团聚,还三番五次往外跑,到处找傅政委,要他做主与我离婚。”见董重里不相信,杭九枫委屈地表示,自己活了这么久,什么都做过,就是没有说过假话,用这种方法来冤枉阿彩更不是他的为人:“你们在武汉的事别人向我报告了。阿彩以为你是怕我为人太狠才不理她,才在那里白日做梦,要傅政委同意她与我一刀两断。我是想让阿彩死了这条心,让她明白在你心里,她连婊子都不如。说实话,我真不晓得你又犯了见花谢的毛病。你可不要生我的气。”

  圆婊子从被窝里探出身子捡起地上的信交给董重里。屋里已没有其他人。粗略一看,写这封信的人不像是傅朗西写的,既没有一以贯之地用米汤密写,字迹更是与傅朗西那漂亮的草书有着天壤之别。展开读后,内容却让董重里大为震惊。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八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致电第八路军以及新编第四军,要求其所属黄河以南的军队全部调赴黄河以北。

  十二月九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最高统帅亲自发布命令:长江以南的新编第四军必须于十二月三十一日前开到长江以北地区;黄河以南的第八路军和新编第四军限期于一九四一年一月三十日前开进到黄河以北地区。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因而不得不一再致电新编第四军:“你们不要对国民党存任何幻想,要有决心有办法冲破最黑暗最不利的环境。如有这种决心、办法,则虽受损失,基本骨干仍可保存,发展前途仍是光明的;如果动摇犹豫,自己无办法无决心,则在敌顽夹击下,你们是很危险的。全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有你们这样迟疑犹豫无办法无决心的。在移动中如遇国民党向你们攻击,你们要有自卫的准备与决心,这个方针也早已指示你们了。”一九四一年初,驻扎在安徽省南部泾县一带的新编第四军军部及其直属部队共九千官兵,终于听从了在陕西省北部延安地区的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以及在重庆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开始向北挺进,准备到日本人占领区展开游击作战。出发不久的一月五日,队伍还没走出泾县县境,便遭到国民政府军的七个师共八万兵力的伏击。经过七天七夜的激战,当初力主对高政委处以极刑的新编第四军正副二位军长,一人被俘,一人在突围中被下属所杀。以下九千余名官兵非死即伤,侥幸突出重围的极少。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最高统帅当即宣布取消新编第四军的番号,并将所有被俘人员交军事法庭审判。

  傅朗西冒险派人送信回来,是要董重里及独立大队全体将士早做应对准备,天门口一带很快就会受到这场事变的波及。这支队伍和这块根据地,对傅朗西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有他们在,只要不是天翻地覆,哪怕海枯石烂,都可以东山再起,从头再来。从头到尾傅朗西都没有提及董重里的去留之事,读得懂也看得出来的只有那无以复加的信任,在他眼里惟有董重里才能率领独立大队度过即将到来的艰险。

  董重里在书信中读到的傅朗西被一颗炮弹掀下悬崖,以右手右脚和右胸上三根肋骨的脆断换回一条性命。

  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苦难,董重里痛苦得心如刀绞。国民政府执政的根本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可以置强敌日本人于不顾,非要下此人所不齿的毒手?与此理相同,新编第四军既然已经归于国民政府旗下,为何还要违背承诺三番五次不听命令?面对突如其来的事变,无助的董重里突然感到圆婊子的怀抱是如此安逸,只有将自己的脸面深藏在那对丰硕的乳房间,一潭浑水般的心绪才会清纯起来。

  “董先生,你也太苦自己了,再找一个女人吧!看看人家杭九枫活得多实在,一个老婆还像花儿一样,又忙着找第二个开苞。在别人眼里婊子只会卖皮卖肉,不了解婊子是女人中的女人。说句没人相信的话,若是有人看上我,将我娶回家,准保这辈子活得比谁都像男人。”

  从深深的乳沟中爬起来,本来就没想清楚离开独立大队后去哪里安身的董重里更加不知如何是好。董重里最终还是听了傅朗西信中所说:发生在皖南地区的悲剧势必会在各地产生连锁反应,在此生死未卜之际,切切需要董重里继续带领这些有可能被血风腥雨席卷而去的患难兄弟,保住这片不怕将来没柴烧的红色青山:切切需要董重里将任何只求一己心安理得的念头放在一边,用他出众的才智与勇气来避免血淋淋的场景在天门口重演,维护那让他自己、还有梅外婆和雪柠心醉的梦想。使董重里接受傅朗西的请求留下来与独立大队休戚与共的原因还与圆婊子有关,他不想留下闲言碎语,让别人说自己是因为与女人不清不白而逃之天天。

  走出屋子的董重里一眼发现,自己所困之所正是当初丝丝与杭九枫圆房的烤烟叶的屋子。看到杭九枫和阿彩正站在屋外,他说:“怪不得阿彩不肯来见你,这地方太让她伤心了。”离开香气四溢的圆婊子,董重里努力让自己回到从前的状态。“我不是怕离婚,我是怕阿彩离婚了反而比没离婚更伤心。阿彩是我的女人,我得替她负责到底。想当尼姑,不离婚也可当。阿彩哪里受得了庙里的冷火青烟?不当尼姑,就有一个谁会娶她的问题。还是最早说过的那句话,除了我杭九枫,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不残不废的男人愿意给她当丈夫。”在理直气壮的杭九枫面前,阿彩不敢直接接过话题,转了一个弯,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几次离队去找傅朗西的经过。虽然没有找到傅朗西,别的上级她没少见过,她都是正经八百地向上级汇报独立大队这一阵的活动情况,婚姻之事从未吐露只言片语。最后一次碰上紫玉了,她才得知傅朗西有事暂时离开了大别山区。阿彩只在紫玉面前说了实话。紫玉自己可以不等第一个丈夫死,就找第二个丈夫,却不同意她离婚改嫁,还用从傅朗西那里学来的话相劝,女人一旦投身革命,就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牺牲,并强调以杭家男人世世代代坚持不进妓馆、不嫖婊子的传统来看杭九枫,怎么说都是一个不错的丈夫。“我就是想不通这件事,你们可以不把婊子当女人,为什么我连婊子都不如哩!”阿彩这才发出了自己的牢骚。确信自己不会再受圆婊子的影响后,董重里说:“吐出去的痰,泼出去的水,哪儿丢,就在哪儿了。”

  董重里将傅朗西的信郑重地重读了一遍。因为惊恐,阿彩眼睛盯着董重里,手却抓住杭九枫不放。杭九枫则相反,连连大叫:“还是高政委英明,早听他的,将队伍留在大别山,国民政府就不敢下此黑手。”

  董重里长叹一声:“若说先见之明,傅先生也很了不起。换了别人,很难为他守住天门口这块根基,所以他才事无大小都要护着你。”

  董重里简要问了问燕子河一带各方的情形。杭九枫相信,杀得红了眼的一对死敌,会诚心诚意地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这就像让两个男人共用一个女人过日子,自从将高政委的旧部收容到一起后,一年来,从没有过和平共处的日子,依然是同政府军打游击战的样子,走到哪里都得神不知鬼不觉。三个人在一起正在研究具体对策,驻扎在燕子河对岸的政府军,突然风风火火地集合到一起,不仅岗哨增加了许多,还接连派出几个排的兵力,沿河布下一些可以相互支援的火力点。一见情况有变,三个人很快形成共识,一定是樟树凹那边出事了,这一带再也没有第三支让国民政府提心吊胆的队伍!到了这种地步,董重里直截了当地表示,如果杭九枫手里没有傅朗西的上方宝剑,那就听他的指挥。阿彩拿着傅朗西的信说:“既然傅政委将这里的一切全都托付给你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董重里也不客气,他要杭九枫立即带上全部人马翻过天堂,往樟树凹一带靠拢,与独立大队策应,使马鹞子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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