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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黄昏时分,队伍翻过一座大山,刚刚爬上第二座大山,就听见樟树凹方向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隆声。知道这是大炮在响后,董重里的脸色比落日照不到的山谷还黑。前面的杭九枫走得更快了。

  临近半夜时,敢死队员抓到一个要见杭九枫的蒙面男人。董重里一听是林大雨的声音,就明白大事不好,他不得不亲自出马来送信,充分说明情况已到刻不容缓的程度。

  林大雨果然急如星火:“这一次,独立大队恐怕在劫难逃。”

  杭九枫拍着胸脯,不让林大雨如此丧气。林大雨说:“就你这几个人,打得过冯旅长的全部人马?”他说,马鹞子的自卫队只在后面做些把守路口、接应伤员之事,将独立大队围得水泄不通的全是冯旅长的队伍。林大雨责怪自己轻信了国民政府的允诺。与董重里分手的第二天,冯旅长的侦察连突然来到天门口。林大雨本想往樟树凹送信,让独立大队提高警惕,却被侦察连带来的收音机迷住了。收音机里的国民政府最高元首在一九四一年三月一日开幕的国民参政会上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决无剿共的军事,这是本人可以负责声明而向贵会保证的。”林大雨不知道,朗朗之声还在收音机里回响,冯旅长就带着他的轻重武器步骑炮兵,将既无准备、主要指挥员又离队未归的独立大队死死困住。国民政府使出了泰山压顶之势,牛刀杀鸡之术,不惜让冯旅长率队亲征,对付从前他所不屑的独立大队。

  林大雨苦苦叫着:“独立大队若是完了,我们如何向傅政委交代!”

  一〇四

  烽火连天的战斗在董重里的眼皮下面一天接一天地延续。冯旅长很会打仗,也很爱惜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精锐士兵,虽然有几十倍于独立大队的武力优势,仍不肯放弃对更为强大的战争资源的利用。其属下官兵也如冯旅长一样,对这场剿灭战怀着空前的信心,不是没有把握决不乱开一枪一炮。山上只有很少一些青草,上一年贮存下来的粮食眼看着吃半斤就会少八两。住地附近的主要山峰无一不被政府军捷足先登,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利于孤立无援的独立大队。在冯旅长的指挥下,政府军化整为零,分成数百个以排为单位的小股力量,灵活机动地往独立大队盘踞的地方压过去。最初两天,独立大队还能用从小岛北手里缴获的那门山炮,向天门口发射炮弹以示威胁。很快,山炮所在的阵地就被政府军的一支突击队攻占了,打完炮弹的山炮也被运到天门口街上供人参观。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运动游击战法,让已经绕到西河下游、躲在包围圈外等待时机的董重里他们叫苦不迭。西河边的打架花快要开时,随着一场倒春寒的到来,局面突然发生了巨大变化。那天早上,以柳子墨的名义在黑板上发布天气预报的雪柠,用平淡无奇的文字写道:西北利亚寒流要来了,未来三天将不可避免地出现大风降温天气。中午过后,在西河里顺畅地吹拂了半个月的南风,遭到一股从天而降的北风的迎头拦截。两股风扭在一起,化为一股强劲的旋风自西河中央拔地而起。时间不长旋风就消失了,漫山遍野的枝条被快速退却的南风拉扯得一边倒。

  北风越刮越猛,埋伏在山脊后面的敢死队员忍不住小声骂起来。

  倒春寒之冷胜过融雪的冬季,天空中出现少许落雨的迹象,熬过半夜,大家正盼望趁着天亮前后的浓雾烧几堆火取暖,高处的哨兵紧张地报告:“起火了!”时间不长,天堂深处的那团火就成了燎原之势,从北方吹来的大风,带着一股股冲天大火,毫无阻拦地扑向山下。风助火势,火让风狂。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下午,天上开始落雨了才慢慢熄灭。政府军用井然有序的进攻所取得的胜利,已被烧掉了许多。独立大队曾经有过借着火势往外突围的行动,可惜方向选错了。董重里之所以将敢死队带到西河下游,是因为他们有着用血换来的经验,越是身陷困境越要敢于运用超常战术。这些年来发生的各种事情证明,西河下游的人越来越向着国民政府。

  董重里他们判断,马鹞子和冯旅长肯定认为独立大队不会往此方向突围,他们才有突出重围的可能。没有傅朗西做主心骨,阿彩和董重里又没有及时赶回去,留在天堂的独立大队以为杭九枫率领的敢死队还在燕子河一带游击,便直往上游方向冲锋,见无接应便又退回到先前据守的阵地。

  三天三夜过去了,被大火烧过的政府军士气有所回落,驻守天堂的独立大队情况更糟。“再节省,剩下的弹药也不够他们打两天。”几天来一直在商量中的围魏救赵之计,被杭九枫夸大到极限:“三里畈是冯旅长的老巢,我带人奔袭过去,就算打不烂,也要将他吓个半死。冯旅长的性子像我,走到哪也忘不了还有一家老小这条命根子。”下定决心后,董重里要杭九枫尽可能打得狠一些,最好还像当初躲避五人小组那样,再炸一次弹药库,然后潜回燕子河,接应肯定要回大别山的傅朗西。杭九枫带走队伍时也带走了阿彩:“离婚的事不要再说了,要以革命大事为重。说真的,一年多不在一起,对你对我都是很大损失。我晓得你又想说丝丝的事,我和傅政委说了,杭家男人娶两个老婆是斗争的需要,你就不要太小气了!”到了这种地步,阿彩也顾不上问董重里是否同意,伸出手来一边握别,一边劝董重里不要勉为其难,万一救不了独立大队,就当是又被肃了一次反,天堂深处有很多石洞可以藏身,独立大队的人都是打游击的高手,杀不光的,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就是胜利。

  “如果大家都能活下来哩?”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当时没被杭九枫等人听懂。

  一行人昼夜兼程赶到三里畈附近,架起铁沙炮瞄准冯旅长的弹药库狠狠地轰了过去。见没动静,杭九枫往炮膛里多放了两份炮药和两颗秤砣。第二炮响过后,杭九枫自己没事,其余几个炮手个个被震得两耳出血。就在他们准备再开第三炮时,不远处的弹药库终于被铁沙炮射过去的三颗秤砣引爆了。趁着三里畈街上乱作一团,敢死队一边往街上冲,一边高喊:“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是来找冯家算账的,生要喝冯家人的血,死要拉冯家人垫背!”大家都不吝惜子弹,好好的一条街转眼之间就被打得千疮百孔。等到留守的政府军回过神来,杭九枫已带人穿街而过,并按计划往燕子河一带撤退。

  半路上,阿彩率先醒悟过来,声称董重里的话里大有玄机:“他说让大家都活下来,是想让独立大队投降!”

  联想起这几天总在冯旅长的包围圈外转,董重里却不让他们从背后向那些政府军发起进攻的情形,杭九枫认同了这种判断。

  “我说呀,董重里又没有日天的本事,能救这么多人!”夫妻二人没时间细商量,一个在前,一个断后,带着敢死队风驰电掣地逆西河而上。就在独立大队最早设伏、险些活捉冯旅长的地方,一行人与一名从樟树凹下来的独立大队队员迎面相遇:“董先生同冯旅长谈判成功了,独立大队全部归顺国民政府,暂时与傅政委等共产党脱离关系!”

  气急败坏的杭九枫抬手一枪,将报信的人打得脑浆四溅。

  一九四一年的倒春寒空前地冷,董重里瑟瑟地下达了让杭九枫带领敢死队袭击三里畈的命令后,带着圆婊子,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天门口:“我要见冯旅长!”在马鹞子的自卫队和冯旅长的政府军中,认识圆婊子的人和认识董重里的人,都不明白两个在道德上处于首尾两端的人走在一起的意义。旁顾无人的董重里迎着睽睽众目走进紫阳阁。

  一身戎装的冯旅长正对梅外婆说:“自从认识您老以后,王参议变成了另一个人,实实在在的事不做,偏偏爱做一些白日梦。”董重里上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是来谈判的,独立大队不想再打仗了!“董重里的话首先获得梅外婆的响应:“不打仗好!冯旅长刚刚还在说,苍天有眼落下及时雨,否则这么大的山火不知要造成多大祸害!“毫无准备的冯旅长顾左右而言他:”这是谁?天门口不应该有这样的女人?”冯旅长你才四十岁,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就不如七十岁的老父亲!我叫圆,我晓得你和别人一样在背后叫我圆婊子!“圆婊子落落大方的回答惹得冯旅长发了一阵狂笑,他说自从圆婊子让父亲重振雄风后,自己再也没有将任何女人称为婊子。

  至此,冯旅长才开始真正面对董重里:“我晓得,董先生曾是有清流名分的君子!因为清流,你组织了天门口共产党!因为清流,你又退出共产党组织!让我想不通的是后来你又与共产党同流合污,如果还是为了清流,你就用不着再次脱离共产党了!”董重里平静地说:“我已经不能算是清流了,所以我想现在就同圆婊子结婚,冯旅长如果愿意,可以同梅外婆一起为我们证婚!”“圆婊子,你听清了没有,董先生当你是皇帝家的公主,想用你来和亲!”冯旅长话一出口就遭到圆婊子的诘问:“是谁刚刚放过臭屁,说自己从此不将女人称为婊子?”屋里的人全部静下来,冯旅长也像突然明白董重里如此决定的重大意义,盯着董重里嘟哝,说以此来证明和平谈判的诚意倒也新鲜实在。

  梅外婆站在董重里面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她问圆婊子愿意嫁给董重里吗,然后又冲着满脸惶惑地表示愿意的圆婊子鞠了三个躬。接下来,梅外婆又站在冯旅长面前说,自己还想鞠三个躬。

  冯旅长想了好久才说:“我也有条件,董先生应该在报纸上发一个启事,让大家都知道这次婚姻是明媒正娶的,不是为了达到某些目的而假扮的。”

  冯旅长不让又想诘问的圆婊子开口:“我还有话没说完,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独立大队要弃暗归明当然是好事,但也得在报纸上申明,这样做完全是自觉自愿的,是为了更好地抵抗日本人的侵略,与盛传的党争谣言无关。”

  这场谈判格外简洁明了。董重里同意以他的名义发表两个声明。冯旅长也同意将独立大队编入县自卫队留守天门口,指挥员继续由董重里担任。马鹞子不放心,提出所有枪支弹药必须交由他来看管。冯旅长训斥他,以董重里娶一个在两省数县中人所共知的婊子为妻的名声,如果还能回去当共产党,这样的共产党就不用他们带着军队辛辛苦苦地围剿了。然而,冯旅长另有一个更加阴险的条件。冯旅长要求梅外婆和雪柠出面,担保独立大队不会集体反水,否则,她们都要承担关联之责。

  不等董重里表态,梅外婆便应允了:“这样的事情,不用冯旅长说,我们也是责无旁贷。”梅外婆用同样的姿势与表情,朝着冯旅长鞠了三个躬。

  心如止水的董重里很快就上到天堂。他将独立大队残余的人集合到一起,当众宣读了傅朗西的信。没有人不认为董重里是在灵活运用傅朗西的指示,在环境最恶劣时抓住关键的问题,尽一切可能保存独立大队的实力。经过几天几夜的血战,二百多人的独立大队能走着下山的只有十分之一。冯旅长将独立大队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数了两遍。第一次数少了一个,第二次数时多出一个,但也只有三十一个人。冯旅长不无反悔地叫了一声冤枉,除去战死的几百人,政府军还有三千呀!独立大队改编成自卫队的当晚,冯旅长命令部队将天门口团团围住,当他宣布结婚典礼开始,鸣炮奏乐时,三千±兵冲着白雀园上空整整齐齐地放了三个排子枪。

  枪声比炮声还响,却没有压住大家的打野声。

  梅外婆说:“从今往后,我们只能叫圆表妹哟!”

  涌入白雀园的许多人一串串地喊:“圆表妹!圆表妹!”

  脱离了枪林弹雨的独立大队队员坐在一起只顾喝酒,新郎董重里借口敬酒,暗地里踢了几脚。挨踢的人明白过来,带着独立大队的人响亮地叫:“董先生娶了圆表妹,我们只好找个瘪表妹喽!”

  闹新房的人总算散去了,董重里瞅着灯花,过了好久才将眼前那幅红盖头掀开,也像别人那样改了称呼:“圆表妹,你先睡吧,我再想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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