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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九 二

  初五早上,先起来的王参议捧起一团雪扔进董重里的屋里。

  还在被窝里的董重里问他为何这样高兴,是不是交了桃花运。王参议没有别的事情,就因为一觉醒来突然想起董重里说过的话,越想越觉得,作为送给梅外婆的拜年礼物,那番话实在是太好了。董重里披上衣服时,王参议已经出了白雀园。雷声没来,那些喜欢上街挖古的人也不见了。本不相信这会是什么兆意的王参议开始怀疑柳子墨所作的解释,果然是正常的气象现象,为何一生当中,非要等上六十几年才会第一次遇上呢?这一想就分心了,敲出来的钟声节奏也不稳。王参议敲完钟去雪家吃早饭,梅外婆已经等在那里。周围还有如期回来的常娘娘和王娘娘等用人。

  “早饭后你能陪我去河边上看雪吗?”

  “你早该这么说,再拖下去雪会变成水的。”梅外婆丝毫没有避讳,那意思既清楚明白又温柔婉转。王参议的言语之中也是字字句句不隐真情。

  慢条斯理地做完早上该做的事情后,梅外婆瞄了王参议一眼,也不用人陪,一前一后地往门外走。常娘娘他们赶紧上厨房拿来草绳要往梅外婆的鞋底上捆。梅外婆站在那里虽没说不捆草绳却不肯抬脚。雪柠闻讯赶过来,轻言细语地数落常娘娘,怎么将梅外婆几十年的习惯忘记了,这种烂七滥八、不成名堂的东西,如何能用在梅外婆身上。雪柠不提让人陪梅外婆出去走走的话,也没有提醒王参议小心扶着梅外婆,眼睁睁看着梅外婆三步两步地跨过门槛,走向深深的积雪。因为富人家拜年客多的缘故,上街的雪被踩得异常坚硬,留在雪地上相互重叠的脚窝,更成了明目张胆的绊脚石。那些鞋底捆了草绳的拜年客尚且走得颤颤巍巍,何况执意要将冰雪之地当成自家厅堂来走的两个老人。经过一连串的摇晃,王参议终于一屁股坐在九枫楼前的雪地里。

  “你这大男人为什么还不如一个弱女子!”一句笑话刚出口,梅外婆脚下一滑,半个身子也着地了。王参议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站稳双脚后才将手伸向梅外婆。两个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老人手牵手走了一程。

  “这雪落得好!没有雪,别人就会说你我是一对老妖精。”

  一听这话,王参议将梅外婆的手牵得更紧。

  出了上街口,无边无际的雪野更让王参议心驰神往。越往前走雪地里的脚印越少,那些必须在有雪时出门的人无一例外,习惯地用自己的脚重复着别人的脚印,而不涉足可以让道路变得更宽的两旁。没有践踏过的雪宛如没有付诸行动的梦想,美丽得让人心醉。这样的雪,用那深深藏起来的许许多多秘密引诱着王参议。

  走在无人问津的雪上不易滑倒,每走一步,那种从柔软得近似虚无到脚踏实地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厚厚的雪看上去毫无区别,只有踏过的每一脚能懂并能体会其中深浅不一、凸凹不平带给人的惊奇惊喜和惊叹。

  “说句不怕你不信的话。爱栀和雪茄相爱,就因为他姓雪,我才接受他为女婿。天不落不白的雪。一看到雪,我就想起爱栀小时候的样子。我总记得她身上的白,还有柔和,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还担心她会消失。雪也是这样,明明在手上,一眨眼便不见了。

  后来爱栀生了雪柠,再后来雪柠生了雪蓝,添一个孩子心里就落一场雪,添一代人心里又落一场雪。可惜有一场雪落下来时我没看到。昨夜做梦,我还在到处找,想看看当年自己生下来时是不是也像雪一样。天门口人老是不明白,数九寒天滴水成冰,雪家人早上起来就给雪蓝洗澡,到了晚上还要再洗一次。他们就是想不到,看上去洗澡的是雪蓝,其实给她洗澡的人也在给自己洗澡。莫看不沾一滴水,不脱一寸纱,只要摸摸那细细的身子,捏捏那软软的嫩肉,如饮醍醐心里干净不说,还能看到自己往日的样子。假如她再笑笑,或者伸手过来往我身上摸一下,这颗老成了枫树疙瘩的心就能变成要开花的苞。往日是爱栀,后来是雪柠,今日是雪蓝,笑起来就像太阳出山。地上的活物要晒太阳,是活物们自己的事。喜欢孩子笑也是这些人自己的事。早上我去抱雪蓝,先对她说外面的雪真好,后来又说外面的雪被人踩烂了,怎么说她都笑,笑得我只想看她笑。雪蓝这样的孩子实在太可爱了,有时候我会想,福音其实就是可爱。不管你寻找没有,福音总在那里。得到它的帮助,得到它的救护,得到它所给予的幸福和快乐,都是因为自己感到的东西发生了变化。就是说,不可能人人都是孩子,也不可能人人都不是孩子。是不是孩子并不要紧,只要心里面有孩子就行。男人总爱将雪比喻成女人的身子,男人爱女人的身子是男人做得最聪明的一件事。女人身子像雪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小时候最像,年轻时也像,老了就不像了。不瞒你说,刚刚嫁给梅外公那一阵,我身上的衣服总是脱下容易穿上难。不是别人要,是自己想看自己的身子。那时候,再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比不了真身好看。女人爱的是没人碰过的雪,在女人眼里,只有这种雪才是自己想要的肌肤。我也是听梅外公说过才明白,天下五颜十色当中,惟有白色最少。物以稀为贵,因此洁白二字才会屡屡被写入诗词当中作为赞美的对象。白云遮不了天,能遮天的是乌云。白玉铺不满地,铺满地的是石头。在白色东西里能遮天盖地的只有雪,所有它才惹人喜爱。假如哪场雪下小了,或者融化太快,没有将地上铺白,这样的雪就得不到赞美。其实雪化了也是那随波逐流的水,是清是浊,并不全由自己说了算。往日我只明白雪是肯定要变成水的,是柳先生说,雪在成为雪之前本来就是水。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雪,道理都是一样的。懂得天意的女人会知足地劝自己,不要指望有人会爱自己一辈子,能有雪一样的命运就是很幸运了。男女之爱就是对雪的爱,谁都明白雪虽然好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东西,所以一旦双双坠入情网,便会内火如焚,看不出那些被雪遮盖的旮旮旯旯,实际上并无变化。说实话,这点事我一直也没想清楚,到底它是不是福音?这样的问题又没有地方去问,只能一个人不分日夜地想,将心里想得像是街上那些让人踩过的雪。”

  “听你一说,我都不敢往雪上走了。”王参议终于找机会说了一句话。梅外婆站在被日本人炮火掀翻的雨量室旁,突然不想说话了。她将手臂轻轻地抬起来一些,王参议会意地伸出手将它轻轻地挽住,同时用自己的胸脯温柔地倚住梅外婆的肩膀。梅外婆以一种新的姿势走在前面,带着王参议一起离开固有的道路,缓缓走进白茫茫的河滩。

  雪是如此美丽,西河水在不远的地方潺潺流淌,河滩上只有他俩以及逶迤在他们身后的两排脚印。雪在以那惊世骇俗的洁净与纯白感动了身处其中的王参议,他为自己灵光闪现一样冒出来的主意激动不已。王参议要梅外婆往左边走一程,自己往右边走一程,在雪地上各写一句话,然后交换着看。雪地上的梅外婆脸色绯红,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

  “为了爱,你必须嫁给我!”王参议被一腔热血推着往前走,临近水边才停下来,手指深入到雪里,优雅地写下这句话。梅外婆还在一行脚印的远端宁静地伫立。王参议耐心地等待着。西河里北风吹得正猛,帆一样的梅外婆一点点地将背影转到王参议看不到的地方。梅外婆开始走第二步时,王参议才走第一步。相互接近的这段距离中梅外婆仿佛走得更远,王参议不得不在两行脚印交汇处再等一阵。迟到的梅外婆主动伸出手,让王参议轻轻握一握。

  心潮涌动的王参议一时粗心大意,没有觉察到梅外婆的手突然变得如此冰凉,等到他一万遍地要求自己必须紧紧握住那只伸向自己的小手时,梅外婆已经独自离去了。

  梅外婆在自己足迹所至的最远端,端庄地留下一句话:“请原谅我说不可以!”

  梅外婆没有走向王参议曾经到达的地方,握在一起的手分开后,便沿着来路返回了,包裹在绛红色旗袍里的身影在风中越来越弯,越来越远。孤零零的王参议慢慢地弯下腰,捧起雪中的那个“我”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雪还是那样美,甚至更美。泪水湿透的雪格外冰凉,感觉里却是越来越温暖。

  “早点回来,河风太大,莫吹着了!”透过无边雪野,听得见梅外婆亲切的吩咐。

  年过六十的王参议因为失恋而寝食不安情绪低落。

  因为春天要来,这场雪融化得很快。正月十五的花灯一挂,残存在背阴处的雪也见不到了。趁着春忙还没到,盯着季节过日子的人们纷纷拥向天门口,有事没事都要在上街下街往来走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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