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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八 六

  也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傅朗西宁可耐心地去上街与那些面和心不和的富人们周旋,也不往下街去。几天后的某个早晨,傅朗西适时地醒来,刚刚穿戴好,就听到马鹞子在外面暴跳如雷。傅朗西心里一阵紧张,以为自卫队又与独立大队发生了纠纷,细细一听却不是。傅朗西往上街走时,迎面吹来阵阵异香。马鹞子站在街中间双脚像石碾一样轮番碾着一只香包,指名道姓地大骂段家,旁边听的人都听不出名堂。在天门口,不管上街还是下街,骂人的事三天两头就会出现,别的人骂人边骂边数落,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头一回因家事上街骂人的马鹞子却似乎有所顾忌,骂人的话一句比一句狠,具体事情半个字也不肯说。不一会儿,马鹞子就被傅朗西拉进白雀园。刚坐下,马鹞子又跳着骂起来。因为没有别人在场,马鹞子说了实话:线线怀第一个孩子时比母兔生儿还容易,自那以后线线的肚子就成了皮油做的,莫说当丈夫的辛辛苦苦往里面下种子,就是用吹火筒往里吹,也不见冒个气泡。问起来线线反而责怪马鹞子的种子让虫蛀了,自己的肚子再肥,也没办法使它发芽。昨日夜里,线线跑到小教堂要同他做好事,临到脱衣服时却又推推挡挡,勉勉强强地做了做,还没尽兴,便急着往家里赶。

  一觉醒来,马鹞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只以为线线背着他勾搭上哪个野男人,没料到其中藏着更大的秘密。被日本人炮弹炸得千疮百孔的九枫楼正在修理,想找个破绽悄悄进去实在太容易了。马鹞子还没摸到线线的睡房门口,就听见段三国正在责骂线线,像头发情的母猪,忘了带麝香香包就往男人屋里跑,若是怀上孩子,段家的好日子就不要过了。段三国要线线这几天稍微躲一躲,莫同马鹞子睡,将身上的香包多带几天。气急败坏的马鹞子闯进去后,果然从线线的腰上搜出一只麝香香包。马鹞子越说火气越大,恨不得即刻就去找个女人来替他生一群儿子。傅朗西又拉又劝,在线线之前,那么多的女人都没办法生出马鹞子的儿子,重操旧业当然是轻车熟路,万一那些女人还是半个菩萨,就像钻子钻在木头上,除了窟窿就是锯木屑,别的什么也得不到,事情就难办了。二人虽无深交,这些话还是说得很透。马鹞子总算看出来了,段三国是在行使一箭双雕的计谋,想通过一镇在他和杭九枫之间求得一个路路通,谁得势,段家都不会吃亏。

  傅朗西这时也想到了杭九枫。杭九枫年轻强壮,刚和丝丝在一起就能让她怀孕生孩子,往后几年却风平浪静滴水不漏,如果马鹞子所说不假,丝丝的腰上一定也挂着麝香香包。马鹞子不知说了些什么,正在走神的傅朗西下意识地点点头,等到他明白马鹞子要去找杭九枫,二人联手找段三国算账时,已经没办法阻止了。好在杭九枫还能管束。傅朗西站在门口一招手,就将气冲冲地跟着马鹞子往上街走的杭九枫叫到自己屋里。傅朗西也不说什么,丢了一本书给杭九枫,要他从头到尾看一遍后,再决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杭九枫说:“难道你忘了,我认不了几个字!”

  “认得的就认,认不得的就想。”

  傅朗西将杭九枫关了半天,本以为没事了,放出去没多久,就被怒气冲冲的阿彩拖了回来。

  “阿彩腰里是不是也挂着麝香香包了?”傅朗西本想说句笑话,没想到却是真的。

  警觉起来的杭九枫由丝丝想到阿彩:“从暗里做夫妻到明里做夫妻,好多年她都不怀孕,若不是同邓巡视员假扮夫妻,说不定到今日还是葫芦开花假的多。”

  警觉归警觉,杭九枫并无将此事闹大的意思,本想说一说就算了,阿彩却不肯善罢甘休:“若说往日我带没带麝香香包你不了解还说得过去,后来几年你还闻不出我身上的香和臭?就算你的鼻子不灵,那些一年四季四处跟踪我们的家伙,可是整天将人鼻子伸得比狗鼻子还长。我若是带着麝香香包,莫说一支独立大队,十支独立大队也被他们消灭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有麝香香包了,我只是怀疑,来天门口之前,你在广西学了同男人睡觉却不会生孩子的别的办法。”

  “这可是你逼我说的。我就是不想给你生孩子。”

  “嘴上硬不算,哪天癞痢痒了还敢这样说才算是狠人。”

  只听不说的傅朗西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我也对你们说句实话。在延安时,有些人是这样评价你们这类人的——大浪淘沙!

  看看你们的样子,就明白人家说得太对了。多少年来,遇到丑事还是看不出长进。一个是副指挥长,一个是副政委,都在学马鹞子,这独立大队还留着做什么,干脆与自卫队同流合污算了!”

  “我说不来,你偏要来。做夫妻的,能各尽其责当然好,真的生不出孩子我也不会搞强迫命令。”杭九枫责备阿彩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早这样说不就没事。”说着话阿彩转向傅朗西,“不留独立大队最好,让我去延安吧!”

  “又说梦话了!能去延安的全是美女,你这样子重庆都不要。

  还是安安心心留在天门口,得打仗时就打仗,没仗打了和我一起过日子。“杭九枫抢着说了一通。

  傅朗西嘴里没说,心里却很赞同。他将杭九枫和阿彩不轻不重地数落一顿:“你们都是阎王的亲戚,哪一天不沾点死人的边,就稳不住心性。我再提醒一次,这种无人追在屁股后面叫杀的好日子不多了。睡觉时有床躺,吃饭时有椅子坐,夜里能点灯,白天可以游游荡荡,男男女女想玩就玩,多舒服的事情呀!再不珍惜,你们就是细苕的老子大苕!”

  二人点头告辞,眼看着出了门,杭九枫又跑回来:“是阿彩说的,大浪淘沙形容得不对,是浪就有沙子,没有沙子的浪应该叫涟漪。你在宣传时说过很多次,我们不是涟漪,更不能做涟漪。”

  傅朗西一怔,禁不住笑起来。这种由衷的笑容让杭九枫格外宽心。下街的铁匠铺开始生炉子了,徐徐而来的风中夹杂着很浓的松毛柴烟味。杭九枫回过头来说,他最喜欢铁匠铺的各种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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