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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思念紫玉的傅朗西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能见面的办法。他出了门,习惯地向右扭头,顺着下街看了片刻。从离得最近的绸布店开始,有店面的人家都在忙着卸门板。街道不是很直,无法一眼看到街口的铁匠铺,只能听听铁锤击打铁砧的丁当声。傅朗西往大门左边的上街走,拐过上街的那道弯,一眼看见马鹞子正在豆腐店里就着豆腐脑吃油锞子。马鹞子也看见他了:“豆腐脑能消气,你也来两碗吧!”“又没女人惹我,我没气可消。”说笑间傅朗西已经走出很远。傅朗西早就想好要段三国帮忙,又不愿做得太显眼。“段镇长起床了吗?”他在段三国家门口前停下脚步,对闻声迎出来的段三国说:“夜里打更,白天料理镇公所的各种杂事,太辛苦了,还是找一个专门打更的人吧!””辛苦一点没事,只要别人能理解我的苦心就行。”在耽搁了十到二十步路程的时间后,傅朗西继续往前走:“我到街口看看。”傅朗西相信段三国有足够的心计来理解自己的暗示。那棵苦楝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半青半黄的果实也被山雀们啄得落了一地。傅朗西在上街口站了一会儿,段三国就追过来了。

  “怎么搞的,两个女婿都找我诉苦,他们没说假话吧?”

  “事情都是真的。你也看得出来,杭九枫和马鹞子是当野马卖都不用找价的人,没有笼头笼在嘴上,谁管得了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

  傅朗西不以为然:“你就不怕他们不要你的女儿了?”

  “可惜段家没有和你联姻的缘分,当然这也怪段家女人前世修炼不够。段家的女人是狐狸精,对付虎神豹仙没问题,遇上你这样的活菩萨,便束手无策了。我晓得你同马鹞子说话不投机,你可以问杭九枫,看他是不是舍得离开我家丝丝。打更人夜里总在转来转去,看到的,听到的,大都是男女之间的事。心甘情愿的,半推半就的,忍辱负重的,就像下街的手艺人,当铁匠的只懂得死捶硬打,做篾匠的偏爱因势利导,缫丝的习惯慢条斯理,做木匠的动手就是大刀阔斧,别人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知还有其三其四。我都晓得。我晓得了,妻子就晓得,妻子晓得了,女儿们就晓得。所以呀,杭九枫和马鹞子光是给段家当女婿都忙不过来,哪有心思去想别的女人。就说阿彩,若不是头上长些癞痢,那也是仙女下凡一个。莫看她总在杭九枫身边,一回天门口,就只能气鼓鼓地看着我家丝丝,一个人睡在冷被窝里吃醋。”

  段三国适时地一转话题,说起西河上的独木桥快踩烂了,他要派林大雨出一天夫,打些扒钉,将桥板和桥墩连死。

  “修桥铺路添福添寿,镇公所做好事,用不着问别人。”

  “傅先生说得对,这是镇公所的事。”

  段三国说去就去。傅朗西走得慢,在回白雀园的路上,正好碰上被派了夫的林大雨。段三国要林大雨先去独木桥上看看。林大雨极为不满,在铁匠这一行里,打扒钉之类的活都是给徒弟们练手艺的,段三国竟然要他亲自出马,将桥上的每块桥板,每处桥墩,全都细看一遍。林大雨越来越像真正的铁匠。容不下任何人对其手艺的怀疑。与林大雨擦肩而过的傅朗西很快就将他忘在脑后,一心一意地想念紫玉,希望她能像段三国一样明了自己的意图,立刻来到自己的住处。

  傅朗西正在屋里给自己泡茶,心有灵犀的紫玉像春天的燕子一样闪了进来。傅朗西激动得全身发抖,顾不上说一个字,转眼之间就用心中的烈火将雪一样的紫玉化成一汪清水,在好久没有感染女人气味的床上肆意地流来流去。一个人不停地说嫁给我,另一个人不停地回答说好,宛如狂风携带暴雨闪电伴随雷霆。阳光下酣畅淋漓的性情爆发在两人感到心满意足时回归平静,两个人这才想起其他需要说的话。

  “我就晓得你会来的。”

  “段三国一进铁匠铺,我就明白了。不是你授意的吧?"

  “如果必须由我亲自说出来,段三国就成不了段镇长。"

  “这个人脑子里长着一些出神入化的东西。”

  “一条有灵性的狗远比自作主张的人受欢迎。“傅朗西说了这句带有鄙夷的话后,有关段三国的议论就结束了。

  “等新县长到任后,你就要他主持公道,同林大雨离婚。”傅朗西一点也不考虑紫玉有没有这个胆量,”如果你不敢开口,那就是我看错人了。”

  “我敢!我也有新思想!”紫玉说的话让人心花怒放。

  重新开始亲热后,傅朗西突然问:“你跟阿彩几年了?”

  紫玉扳着他的手指:“你算算,从十五岁到十九岁!”

  “阿彩为何老不怀孕?”傅朗西认定她们说过此事。

  “不是你,我是不会出卖阿彩的。有一阵,阿彩拼命带着我们打仗,受伤后被梅外婆救回一条命,阿彩很想说句感谢的话,可心里的仇恨又让她说不出口。憋到后来,有天半夜,她突然叫醒我。

  没头没脑地教我一个不为不喜欢的男人生孩子的办法。听她说话的口气好像亲自试过。办法并不难:上床之前将一坨猪油塞进身子里,起床后马上屙尿,将里面的东西一齐屙掉。”

  傅朗西觉得这样做有些道理,却不明白为何没被发现。

  “回头我让你试试。”紫玉脸上出现少许羞涩,“男人在这种事上本来就粗心。女人身子里加了油后,男人兴奋得一塌糊涂,更加忘乎所以,只顾得上一时快活。”

  “紫玉,你会这样对付我吗?”

  “我巴不得像兔子一样,一年给你生两窝孩子。”

  “不用多,一个就行,两个足够,超过了就会拖后腿。”

  紫玉忽然从傅朗西怀里挣出来。一直在窗外飘荡的打铁声起了变化。林大雨打铁只用手锤,大锤是徒弟用的。林大雨的手锤打到哪里,徒弟的大锤跟到哪里,徒弟用大锤没打好的地方,林大雨正好用手锤修正。一大一小,又轻又重,这样的打铁声才好听。

  林大雨不在时,手锤闲在那里,徒弟也不能用。只用大锤的打铁声沉闷而单调,如此更显出手锤的悦耳。“林师傅的手锤敲得真响!”

  大门外传来段三国的声音。傅朗西的双手一点点地经由紫玉的肩膀、手臂、手腕,最终从中指的指尖上坠入一种从未有过的虚空。

  那蓬移植于天堂的燕子红,还在紫玉带起来的轻风中摇晃,四周已经找不见紫玉的身影。

  手锤声出现短暂的停顿,大约是紫玉回铁匠铺了,稍后又开始有节奏地响起来。

  傅朗西站在大门口。马鹞子也在对面的小教堂门口站着。也许是心虚的缘故,傅朗西不想迎上去同马鹞子说话,更不能因为马鹞子在盯着往这边看而折回屋里,他决定去紫阳阁看看柳子墨的病情好转没有。傅朗西掩上大门往右走出几步后,马鹞子突然叫了他一声。

  傅朗西站在原地不动,等着马鹞子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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