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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第九章 一耳一口一个王

  八 五

  麦香死后的几年中,曾经有四个女人出现在傅朗西的生活中。

  与那些女人的交往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结果。身处游击战或者运动战的环境,往往一觉醒来就已经天各一方,连好说好散都用不着。因为接到第二十五军的命令,傅朗西带着独立大队向东去长岭岗汇合,半路上中了埋伏,与阿彩等人失散后只好钻进一个大户人家,一躲就是半个月不说,还与这家人的独生女小三做了一段的露水夫妻。就要出嫁的小三在娘家的日子没几天了,每天夜里她都瞒着父母来找傅朗西,偎在他怀里偷着笑,偷着哭。就在傅朗西发誓,不管将来能不能成为真的夫妻,也要来带她走时,小三却出事了。不知为何,那天夜里小三没有来找傅朗西,而是开了后门往山上去,被自卫队的哨兵一枪击中了前额。小三是四个女人中的第一个。最奇妙的还是到了第二十五军,一路打过黄河后,碰到陕西婆姨。陕西婆姨到死也没让屁股上中了一枪的傅朗西看清楚模样。其实照顾傅朗西的是另外一个非常贤惠的女人。那个女人每天来两次时,都有蒙蒙光亮。陕西婆姨第一次摸黑进窑洞时,傅朗西就明白她是自己找来的。擦洗换药的事已被先前的女人做了,陕西婆姨便找些穴位慢慢地帮他按摩,直到后来有了性事,也没让傅朗西出过丁点力气,只需要躺在那里,示爱所要做的一切事,都由她来行动。陕西婆姨像云一一样罩着他,亲着他。陕西婆姨后来变成一轮月亮的影子留在傅朗西的心里。傅朗西的伤势越好,陕西婆姨不管快乐到哪种层次,都不肯说自己的事。傅朗西问得越多,她对傅朗西的亲热就越多。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后那个夜晚,陕西婆姨终于答应,赶在第二天的太阳下山之前来到窑洞,让傅朗西看个仔细。

  陕西婆姨离开窑洞不久,傅朗西就听到一声惨叫,像是有人从窑洞前那座高高的土崖上掉了下去。这之后,陕西婆姨就没有再来。是不是真的摔死了,傅朗西连问都没办法问。在两个女人中间的另外两个女人,一个是别人按图索骥般介绍的,还好心说傅朗西身体不好,身边不能没有一个能干女人。另一个则是毛遂自荐坚决要做傅朗西的革命伴侣。这两个与傅朗西萍水相逢的女人,后来在第二十五军向甘肃平凉城一带运动,准备迎接来自湖南、江西两省的第一方面军时,竟然同时死在与政府军第三十五师第十旅的激战之中。傅朗西对此并无伤心之痛,稍有惆怅就过来了。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心里并不喜欢早早认定某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往日他天天去麦香的饭店,只是喜欢那里的细米粑和油馃子。为了日后公开身份时不会招来生活腐化的指责,董重里特意替他编造一个偏方,松泡泡的细米粑和油馃子很像人的肺,每天早上吃几个可以治肺病。这种说法是假的,傅朗西一吃细米粑或油馃子,不断线的咳嗽就会停歇半天却是真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麦香和他并无特别的感情。慢慢地,麦香开始有意挑一些蒸得最透、炸得最酥的细米粑和油倮子放在一边,专门给他留着。有一天几个女人在饭店门口拦着傅朗西,笑话他应当选个胸脯特别大的女人做妻子,万一亲嘴时赶上咳嗽,才不会呛破对方的肺。听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话,一旁的麦香竟然满脸通红。从发觉麦香异常可爱的冬天,到拥有她身上的每一片肌肤的夏天,正好用了半年时间。这时他才明白,麦香的胸脯看上去不大,甚至还稍显扁平,其实是假象。婆婆知道她对无力制造欢娱的丈夫不满意,结婚后还一直要她用胸巾缠住上半身,一来可以避免衣物对乳头的磨擦触动春心,二是为了减少丈夫之外的男人对她进行挑逗。剥离束缚的麦香胸脯很大,傅朗西每次情绪激昂地冲着它咳嗽,总能听到令他心旷神怡的空谷回音。

  紫玉是第七个。临到她,情形又有所不同。

  动情之际傅朗西曾经感叹,生死大战的别样意义是催生情爱。

  由于针对小岛北旅团的战役大获全胜,王参议和傅朗西之间一度充满了愉悦。那场梦幻大雨后,柳子墨不幸染上伤寒,为了防止传染,梅外婆禁止王参议进出紫阳阁。他住在白雀园内与傅朗西作邻居,又没有其他人打扰,二人痛痛快快地长谈了几夜。但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纷争,这种愉悦被迅速抵消了。依照协议,战场打扫完后独立大队就应撤过西河,在得到新的命令之前,先回天堂一带休整。独立大队的人都不愿离开天门口,以要等祝捷大会,以及日本人新败、下一波进攻尚未开始、理应与家人多多团聚为借口,一天天地往后推。真正团聚的只有杭九枫等少数人。难得与丝丝如此长时间地欢聚,杭九枫理直气壮地丢下阿彩天天睡在丝丝身边。因为丝丝夜里叫得太快活了。那些必须按时回来销假的人刚睡下就要爬起来屙尿,三更时分还会再屙一次,湿淋淋的半条下街,比冯旅长的骑兵队来时还要臊。独立大队不仅不走,还将下街口的油榨坊作为司令部,明目张胆地挂着大块的招牌。这让上街的富人们越发觉得惶惶不可终日。冯旅长的部队重新回到三里畈一带驻守,保护从武汉、黄州等地撤下来的政府机关和新成立的鄂东游击总指挥部等。冯旅长的部队走了,马鹞子的自卫队还在,可富人们天天早上起来都要拦着散步回来的王参议诉说夜里所做的噩梦。正在这时,王参议得到情报:与小岛北旅团的战斗刚结束,独立大队就将部分兵力连同从西河里捞起来的一门山炮悄悄地撤回到天堂,然后谎称这些人全部战死了,公开征召兵员,以补充损失之名,行扩张势力之实。王参议很清楚那道命令就是傅朗西下达的。虽然有太多理由为这样的行动辩解,傅朗西却只是矢口否认,就像面对真正的谎言那样咬定不存在这种事情。他说王参议若不相信,可以派人去天堂查证。王参议当然不会上当,独立大队是鱼,天堂一带是海,一如从女人身上拔下几根汗毛,谁能分清哪一根曾经长在左臂上,哪一根曾经长在右臂上?二人赌起了气,一连几天互相不说话。

  祝捷大会一拖再拖,因为要等传说中的新县长来,迟迟没有召开。段三国拿不出更好的慰劳品,只能每天去田里砍回四十根甘蔗,一五一十地分给自卫队和独立大队。还没打霜,加上又被洪水泡过,嚼出来的甘蔗汁有股婴儿尿的臊味。为此两支队伍的人都说段三国将好甘蔗给了对方。段三国害怕出事,将王参议和傅朗西拉到一起,三人商定,虽然自卫队人多,独立大队人少,但每队都是二十根甘蔗,要吃时自己去甘蔗田里砍。

  定下心来的段三国用猫一样的眼睛看着傅朗西的腰。比较起来傅朗西需要担心的东西更多,越到夜深人静时越是浮想联翩。

  在时局混沌不明的阴影下,紫玉突然从傅朗西的思维缝隙里闪现出来。紫玉是段三国叫来的,被洪水泡过的屋子到处都得收拾。

  紫玉忙忙碌碌干了五天,才使傅朗西的屋子变得焕然一新。那天傍晚,意犹未尽的紫玉告诉傅朗西,明日早上若是照常出太阳,她会再来将铺草的稻草晒一晒。夜里,傅朗西仍旧睡得很晚,一觉醒来,紫玉已经等在门外。隔壁的王参议又出门散步去了。傅朗西上占在门外刷牙时心里突然咚咚地跳个不停,回到屋里正赶上紫玉将手伸进被窝里:“你这被子里好暖和呀!”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任何前兆或暗示,傅朗西突然抱住了趴在床边的紫玉。他躲开高高的纠巴,将脸深深埋在紫玉的脖子里。紫玉背对着他,腰肢一阵阵地向前挺。紫玉身上的力量使傅朗西感到某种不妥,本来想将自己那双绕过紫玉温软的胸脯搂在一起的手松开,结局却是紫玉身上的衣服像笋叶一样掉下来。事情过后,傅朗西想不起来是不是自己动手将紫玉脱成了一枝白嫩的春笋。所有的进展都在意料之外,随着铺床的稻草全部搬到太阳底下,相关的痕迹也不见了,整个上午傅朗西都在怀疑事情的真实性。午饭后,紫玉又出现在白雀园里,用竹筢子翻弄那些铺床的稻草。像是为了证实刚刚过去的事情,傅朗西鼓足勇气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叫进屋里,然后心慌意乱地捉住她的手,再用她的手按在她的胸脯上。傅朗西很快就实现自己的目的。他将紫玉抱起来放在桌子上,身在方寸之地,极尽欢愉的目光透过窗口确凿无误地看到孤单的王参议又在河堤上徘徊。

  在接下来的黄昏,傅朗西意识到紫玉必须成为自己的妻子。

  紫玉再来时,进门就说:“你得找个一起压床的人,莫让这床变得一边高一边低。那样睡觉,后背容易进风引起咳嗽。若是天天夜里有人用身子贴在你的背上,就算睡在石板上你也不会咳嗽的。”她将被太阳晒得清香扑鼻的稻草一把把地铺在床上,蓬松的大床铺上被子后显出一股不能容忍的凄凉与冷清。傅朗西深深地吻着紫玉:“主意是你想出来的,你得帮我实现它!”两颗眼泪顺着紫玉的脖子流进她的身子里。紫玉解开领口上的第一个扣子,第二个扣子是傅朗西解开的,紫玉一缩肩膀,白嫩的身子像月亮出山的样子一点点地往起升,身上的衣服则像蜕壳一样徐徐滑落,堆在脚边。新铺的床很快就被他们碾压得平平展展,情绪激昂的傅朗西拍着大床的里边,一次次快乐地叫着,这才是紫玉睡觉做梦的地方。紫玉说不出话来,只能跟着他一阵阵地呻吟。紫玉依依不舍地走后,傅朗西突然想起段三国,仿佛明白了那猫一样的眼睛在自己腰上扫来扫去的含义。

  夜里,满面春风的傅朗西主动去了王参议屋里。王参议也有和解之意,不等他坐下就说笑起来:

  “我晓得前几天你没睡好,今日夜里可别舒服得像只死狗。这个紫玉,按道理应该先帮我这老头子晒床草才对。你才三十郎当岁,床草晒早了,睡上去心里会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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