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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天色再次黑了下来,九枫楼上的重机枪发出一串长点射,这一天的战事随之全部停歇下来。冯旅长的脸上还有几丝不相信,不断地将望远镜举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来,总在被炮火颠覆的雨量室四周看来看去:“这个傅朗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里的乾坤不小呀!”

  王参议没有接着冯旅长的话往下说,他将好不容易得到的空闲全部用来观察突然出现的火成云。

  的的确确,风雨雷霆就藏在火成云里。天堂里突然燃起的森林大火,将所烧毁的植物中的水分快速升腾到高空,沿途还顺带着吸附了空气中的许多潮湿,受到冷却后,又变成水滴快速落下来。熊熊大火产生的气流升得很快,所带动的下降气流同样不甘示弱,水滴不再因为速度不够而在半空中被蒸发,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形成了雨。阴暗的火成云,终于在某个时刻摇身一变,成了积雨云。

  一股熟悉的南风顺着西河漆黑地飘然而至,刮着刮着,干枯的感觉消失了,空气中开始出现湿润。偶尔出现的一两声枪响,无法影响不紧不慢的南风。当被紧张的战事搅得无法入睡的人意识到有雨时,激起阵阵枯涩泥土气味的雨丝真的落了下来。雨丝时断时续,没过多久,它就停了下来,连地皮都没湿透。半夜过后,天上响起一阵雷声。不一会儿雨又来了,虽然略大一些,仍不能让地面上出现积水。好在这雨还有继续下的可能。经过第二次停顿,瓦沟里终于开始滴水了。宛如女人生下孩子后头三天的奶水,一开始流不出来,要请大孩子帮忙唆,若不行就需要做丈夫的男人张开嘴,将乳房全部含住用尽全身力气往外唆,只要唆得奶水一丝一线地往外喷,便再无止住的可能。久违的雨像初生的奶水一样一发而不可收,不紧不慢地从半夜下到黎明,西河全湿了。

  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九日,新一天的天门口保卫战因故从早上八点推迟到八点三十分。小岛北显然对突然出现的火成云缺乏研究,没有将这雨当回事。武汉三镇已在十月二十七日被日军占领,所谓武汉保卫战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况且他的旅团自进人中国以来,总是以政府军的某个集团军为对手,区区两个旅要想阻止他们横扫整个湖北省东部,简直是痴人说梦。假如此刻炮El指着的不是天门口,而是别的地方,用不了半天,就会将其夷为平地。将进攻时间推迟半小时,是为了让王参议和冯旅长做出投降或者逃走的决定。在冯旅长的授意下,马鹞子将送信的中田翻译官脱得精光,剥下来的日本军服穿在一只狗的身上,再由中田翻译官牵着回去见小岛北。

  细雨霏霏中的激战刚刚展开,接到急报的王参议便手舞足蹈地大声喊叫:“落雨了!落大雨了!落大暴雨了!”与温情脉脉的天门口相反,天堂一带的峡谷里整夜都是雷霆万钧暴雨倾盆,用草袋垒在鬼鱼潭上的堤坝被蓄得太满的洪水冲垮了。躲在天堂山谷里翻腾了一夜的大暴雨,随着一人高的浪头狂泻而下,在受到下游拦河坝的阻挡后,洪水打了一个翻天覆地的滚,翻过河堤漫过田畈,顷刻间就将天门口变成一片汪洋。老泪纵横的王参议抱着从天堂归来的柳子墨的肩头泣不成声,梦呓般一遍遍地说:“这雨呀,为什么不早来?早来一个月,我也不会让武汉三镇落入日本人之手。”

  天门口上空也在落大雨了。小岛北的炮群开始拼命轰炸下游的拦河坝。可是洪水上涨的速度更快。冯旅长的部队也趁机发起全线反击。没有被淹死的日本人只得将山炮搬上马背强行突围,顺着来路,一口气退回到霍山县城。

  柳子墨一点也不兴奋,他想起那年在东京过夏天,台风一来,浪尖比屋顶还高,小岛和子吓得躲在自己怀里像只小猫。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台风,连句安慰的话都不会对小岛和子说。从那一天开始,小岛北就将对柳子墨的不满公开表露在脸上。那时,小岛北最爱说,怕水就别来东京。柳子墨想得很远,很少抬头往山下看。

  被浓浓雨雾掩盖下的枪声一阵比一阵稀。洪水完全消退后,沙滩上露出许多尸体。独立大队的人被淹死了近一半,剩下的是小岛北本人和曾经不可一世的日军官兵。

  小岛北是剖腹自杀的。作为日军精锐之师的指挥官,小岛北率兵从上海到南京,一路所向披靡,没想到在这座他一向认为最熟悉的深山小镇上,被一支兵力与武器都远不如他的杂牌军打得卸甲丢盔,而且在气象学上也惨败于一向被自己蔑视的柳子墨。参谋长对他说:“你应该向天皇谢罪!”“我是有罪!”小岛北将指挥刀交给参谋长,将另一把短剑笔直地插入自己的腹部,向左拉一刀,向右拉一刀,向下拉一刀,向上拉一刀,然后绕着中心划上一圈。小岛北还没死,嘴里呻吟着:“妹妹,哥哥也来了!”参谋长看了小岛北一眼,毫不犹豫地举起那把指挥刀,当的一声就将他的人头砍落在地。几个以立正姿态站在旁边的日军士兵,松弛下来哗哗地鼓了一遍掌。

  冯旅长没有找到小岛北的头颅,他的爱将吕团长从小岛北的身上找到一本日记。冯旅长和王参议很想了解小岛北最近几天里为天门口写了些什么。“日本人的科学的确先进,在水里泡了两天,这纸还没烂,还能一页页地分开。”王参议将小岛北的日记本交给精通日文的柳子墨。柳子墨将相关部分仔细看过后,告诉他们,除了对妹妹的深深怀念,小岛北只在一段文字里提起刚刚平息的战斗。

  算上刚刚被撵走的冈村雄二君,已经有十一个下属前来报告,要求恢复早先一直采用的战法,战区人员一律视为敌方士兵,战区房屋一律视为敌方工事。在天门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天门口是妹妹最喜欢的地方,妹妹活着时,每天早上醒来都要说,夜里又做了一个我们一起在天门口嬉戏的梦。我明白,妹妹梦中相伴的人并不总是我,可我还是愿意听妹妹这样说。天门口是妹妹的,做哥哥的不能夺走属于妹妹的东西。

  王参议和冯旅长略有感动,但还不足以使他们宽恕小岛北,自己的妹妹是妹妹,别人的妹妹就不是妹妹?他俩既有共同的愤慨,又有相同的惊叹:在构思这场梦想般的战役时,一心一意只想水,忘记了火,幸亏小岛北还有一点人性,否则只要几根火柴,将天门口点燃成火海,战场上的情形就会变得完全相反。

  战场打扫干净后,梅外婆提起要给小岛北树块墓碑。

  来自太平洋上的小岛和子最爱天门口的燕子红,安睡在这里的人是她的哥哥!

  写完这段碑文,柳子墨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说了实话:那段关于小岛和子的日记是柳子墨即时编造的,“因为那句孤零零缀在日记后面的话,感动了我!”

  在攻击天门口的那几天里,对妹妹的怀念不断地折磨着小岛北,然而,在每一个具体文字上,小岛北绞尽脑汁,刻意不使它们与天门口有任何关联。小岛北的确没有允许实施最残酷的战法,其原因他却没有写出来。除了小岛和子,在天门口不可能再有其他东西让一个制造毁灭和死亡的日军旅团长产生留恋,使他不忍用大炮与火焰将顽强地阻碍其前进步伐的小小山镇碾得粉碎。柳子墨无法替小岛北想出别的原因,只能一边这样想,一边将自己虚构的文字念给王参议和冯旅长听。实际上,关于天门口,小岛北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极富侵略性。他用这些弥漫着血腥的文字从容地记述:将中田翻译官脱得精光,让狗穿上日本军服,人畜颠倒地走过天门口,非但不是日本人的耻辱,恰恰相反,它证明了这样行事的人不配主宰他们脚下的土地,必须由征服者来帮他们洗心革面。因此,小岛北得出结论,对劣等人的消灭是让世界变得完善起来最便捷的方法。

  这些文字只差一个最后的句号便完美无缺。很显然,那一刻里,小岛北已经无法保持从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做。铺天盖地的洪水突然淹没了小岛北的野战司令部,他不得不抓住最后的机会写下与上述日记毫无关系,但又具有预见性的一句话:

  请子墨君葬我于妹妹花开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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