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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第二天,他先去看了渭贞嫂。自从渭贞执意跟于书田好上以后,老爷子待她日渐冷淡。她不是个正式工,老爷子也不再让淡见三每月都派她活干。没活干,就没工钱。只是给孩子们的那一份救济金,老爷子从来没少过。孩子姓赵。老爷子这一点清醒着呢!渭贞知道老爷子憋在哪里。她不怪老爷子,也不去闹,有泪只往自己肚子里咽。好在书田的那些战友和机务大组的伙计们,偷偷地都能给些接济,或者拎半袋苞谷面,或者塞个三五块钱。好歹,这么僵持了下来。谢平觉得不管怎样吧,是回上海也罢,还是去巴音台也罢,自己总要离开她了,便掏出一个包着三十块钱的纸包,压在茶壶底下,叹口气对渭贞嫂说:“以后,我可能帮不上你们的忙了。这点小数,也实在拿不出手。权且只当哪一天你跟书田大哥办事,给你们喜桌上添碗荤菜吧……”

  渭贞嫂撩起那靛蓝印花的土布褂,坐一边只是默默地擦泪。

  到快开午饭的时候,天又渐渐阴了。那灰雾似的云层从阿尔津山口背后涌出,慢慢把高地整个都遮蔽了起来。谢平到食堂打碗苞谷糊糊,买了个馍,要了五分钱的土豆片盖在糊糊上。他又从柴火堆里撅了两根苇子,掐头去尾,折成一般长短的两根“筷子”,剥去外边一层浮灰带土的苇衣,攥在手心里来回捋了两捋,又从伙房柱头蒜辫上揪了一头生蒜,蹲到灶门口。吃完,见淡见三倒背着手,快步走来。

  “你小子清闲,躲这达!”老淡装作什么都还不知道似的,打哈哈。

  “你吃过了吗?”谢平寡淡地跟他打招呼,而后问他,“我那通知,你们给查了吗?”

  “你着啥急。别人拿你这通知,既领不到油,也分不到肉,人家也不会让我们去上海落户。放心,要有,总是你的。我们不要。”他继续打着哈哈,扯了两句别的,便提出让谢平相帮去东风公社农机厂取加工好的后箱盖。福海县的客人还没走,他走不开。谢平想,这一半天,老爷子也不会有空再来找他,反正无聊,不如上东风公社遛一趟,便赶着淡见三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的马爬犁,出分场后缘,向东北角方向而去。

  这时,地平线上的云层,已经跟灰墙似的一长溜码垛起了,把个冬日里本来就升不高的太阳挡去掖起。白生生的阳光,从云缝间泄出,又无力达到地面,只能在紧挨云脚的一片山脊上,消散成一道半透明的薄雾,给这灰黯的旷野和沉重的云层带来一分光亮,一丝暖意。待谢平下坡,改走平道,升得越发高了的云墙,便弥合了所有的缝隙。而风也随之猖狂了,扑卷来许多雪粉团。他懒得理会,只是用围巾将脸上冻伤的那处捂起,斜躺在马爬犁上,随马自己走去。

  前边是三个泉。有片胡杨林。这里并没泉,或者在很久很久的从前,曾有过。不止一个。三个。但现在没了。现在剩下个老哈萨们废弃了的冬窝子。出这片胡杨林,便到东风公社社部。但这片胡杨林不好出,十来公里长。他踢踢红马,关照声:“小心走着。我躺会儿。”这儿只有一条道,岔不出去。不一会儿——大约二十来分钟,他眯盹着了。身下颠簸的感觉消失了,也听不见马呼哧呼哧喘气和马蹄扑腾了。梦中,他仿佛到了大裂谷的边缘,风在身下将自己托起,忽悠窜越。他惊醒,见走近那座破旧半坍了的冬窝子。这里有个不起眼的岔路口,是往冬窝子后头苇湖里去的。他抖抖缰绳,提醒红马,却看见冬窝子里跑出两个人。一个是齐景芳。一个是她儿子小宏宏。

  齐景芳要找谢平单独谈,又怕谢平的大嗓门吵得全分场的人都来看好戏,便缠住淡见三,安排了这“圈套”,把谢平套到这达来。

  “你们在这儿干啥?”谢平不觉意外。

  这时,风大了。“快带孩子回去,瞎逛什么!”他命令道。一边抖动缰绳,叫爬犁子掉转头,准备先送他俩回分场部去。

  “你听我说……”齐景芳想解释。

  “回去!会冻坏孩子的!”他跳下爬犁,去抱宏宏。宏宏向他妈身后躲。一阵狂风,便把宏宏打倒在雪窝里。“妈——”宏宏倒噎着带雪粉的风,挣扎着喊着。林子里的雪仿佛全给卷了起来。灰沉沉。雾蒙蒙。飞旋。扑腾。逼人睁不开眼,透不过气。整个地面都在晃动,好似要倒转过来。齐景芳想去拉宏宏,但自己也站不稳。向下倒去时,觉得那灰暗高大的林子和破败的冬窝子一齐压到她眼门上来了。谢平一把托住了她,半拥半拖,把她撂进了冬窝子里。黑暗中一股浓烈的烂毡子、陈年羊粪蛋、霉草和老鼠屎的气味,差点熏得她闭过气去。她没等自己站稳,发现宏宏不在了,忙狂叫“宏宏、宏宏——”向门外扑去。谢平一把搡回她,说道:“你瞎嚷嚷啥呀!”同时撩开他那皮褥子般宽大厚重的皮大衣衣襟。宏宏挣扎着从那里头跳下来,扑到齐景芳怀里。

  谢平出去把马带到一旁原先圈羊的栏圈里拴起。回来后,扶正了歪耷在地上的门板,顶紧。这才解下围脖,掸掸头上、身上的雪粉粒,脱下皮大衣,撂给齐景芳,让她把孩子裹上。

  齐景芳没推拒。

  谢平蹲一边去卷烟。

  “谢平你真的就很满足你眼前的一切了?这骆驼圈子……”齐景芳搂着宏宏,悄悄打量谢平,问道。

  谢平弹掉燃着后变成了焦皮的那一点卷烟纸,反问:“是你跟老淡串通好了,把我诓这达来的吧?”齐景芳不置可否地笑笑。谢平扭过头,从破败的窗户洞里看那越发灰暗低沉的天空,闷闷地说:“齐景芳,你能想着给我透这么个信儿,我领大情了。别的,你就真的别管了,你也管不了恁些!”

  “还瞧不起我?”齐景芳淡淡一笑。

  谢平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解释。十四年不在一起,一时半时、三言两语无论如何也讲不清、说不透各自的处境和为难。此时,他觉得骆驼圈子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来帮助他,甚至都不可能理解他。他苦笑笑:“好吧,咱们谈谈。这两年,场部三级莫合烟卖多少钱一斤?皮筒子多少钱一个?找谁批条子,才能买到散装白酒?”他故意用一种玩世的口吻甩出几句。

  齐景芳心里一阵打颤。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看出她心的颤动。他说:“我们十四年不在一块儿,能谈什么?你说吧,还有什么可谈的……”

  齐景芳低下头去。

  风渐渐地刮过去了。他掐灭了烟头,说:“走。送你们回去。”说着,他把没抽完的那半截,放回铁皮扁烟盒里,抱起宏宏。

  齐景芳夺过宏宏,忿忿地说:“不麻烦你。”走到门口,她回过头来又说:“谢平,出去看看,外边那个世界大变样了。去看看吧。树挪死,人挪活。我真替你难过……”她竭力忍住一个劲往上涌的那点酸辛苦涩,踢开门板,跑了出去。

  谢平在阴暗的冬窝子里站了许久,这才慢慢弯下腰去,拾起齐景芳撂下的他那件光板子老山羊皮大衣,拍拍上头的灰土草屑,去牵他的红马。他在三个泉那片胡杨林里,漫无目的地转到傍黑,才照准分场部的灯光,慢慢腾腾悠荡了回去。

  桂荣在干沟边的小屋门前等着他。她哭过了,手里提着个旅行包,穿着老爷子今年给她新做的皮大衣,好像要出远门。谢平再三问她,“你咋了?”她只是哭,说不出话。今天一天,她忙着张罗招待福海县的客人。因为始终没看见谢平来家里跟大伙儿一块热闹,心里犯嗝,以为舅爹派他去干什么要紧事去了。手里忙着这,忙着那,眼睛却一老看着窗外,盼望能看到谢平走来的身影。后来,看见齐景芳带着宏宏一身雪一头汗,筋疲力尽从外边回来,听见她气鼓鼓地跟淡见三在厨房灶门后小声说着“谢平、谢平”的,才疑心到谢平出了事,便去找舅爹。福海县客人明天走。

  事谈得很顺利,老爷子想好好热闹一番,多请些人来家里吃晚饭,正跟司务长老关等人说晚上这顿饭的事。桂荣只好等着。等老关等走后,老舅爹把她叫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劈头就是这么一句:“你想说什么?要是还说谢平的事,趁早别开口,别再跟我这里添乱了……”“他咋了?”她一下慌了,叫了起来。“他没死,你嚷个啥!”舅爹好不耐烦。他心里也乱。“你咋不许他上家来?他咋又得罪你了?他这一冬都在外头替你架线……”她嘤嘤地哭。“哭!也不想想他比你大多少!还真好上了!闹着玩儿呢?”舅爹的叫声还没落地,桂荣就去收拾衣物了。“你这干啥呢?”

  舅爹诧异地问。“你不是说我是在闹着玩么?我叫你看看,我是真心,还是在玩儿。我今天晚上就去跟他过!”桂荣说着从床底下拖出旅行袋。“你找死!”舅爹劈手夺过旅行袋。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跟她说:“谢平已经这个样子……别人也很难帮得上忙……你今后去了福海,路还宽得很……”桂荣叫道:“可你也得为他想想。他这儿再没别的亲人了。”老爷子沉默了半晌,只是沉重地重复道:“我帮不了他的忙……他……恐怕已经……只能这个样了……可你还年轻呢!”

  “那你就放他回上海!”桂荣嚷道。

  “你懂个屁!”老舅爹也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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