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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十九

  这里也有个太阳。我看到了。

  谢平走后,老爷子完全像瘫倒了似的,坐倒在老关家的床铺沿上。终于进行了这场几个月来一直使他感到极其为难,但又不能不进行的谈话之后,他几乎心力交瘁了。他明白自己对不住谢平,但他又不得不如此。归并到福海,他跟县里提了一个条件,就是调他去县里工作。初步谈定,是去任县委办公室的主任。县里答应,除了他一家子,还能从骆驼圈子带一两个熟悉的干部放在身边。这名额自然太少了。在骆驼圈子跟他同甘共苦恁些年的人,哪一个他不想带在身边?不想让他们也到县城里安家?谁不该去?除了那些新生员。但这毕竟是办不到的事。排在这份他想带走的人的长长名单里,头一名,自然是徐到里。老徐这么多年之所以不跟谁计较啥,无非是看在他这个老营长、老上级的面子上,不好计较的。老兵嘛,就有这点好。这一点,老爷子心里是非常明白的。

  这一回,他决不能再撇下他亏待了他。如果县里只允许他带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也只能是老徐。这是他早定下的方针。如果允许他带两个,那么第二个,是兽医助理小范。这怕是谁也猜度不到的。小范是老爷子同一年转业到羊马河来的一个老战友的儿子。当年,老爷子在鸦八块分场值班营当营长,小范的父亲是这个营的教导员。范教导员原先是炮校的教员,转业后两年,一直也没放弃对炮兵战术的研究,写过好几篇论文寄给军委炮兵总部。后首,总部又把他要了回去,重新穿了军装。后来在一次大演习中,弹药库起火爆炸,牺牲了。“文革”中,小范插队。老爷子说,你要再没别的好去处,就上我这儿来。好歹,我还能代你爸爸照顾你。

  对于这样一个战友的孩子,烈士的遗孤,他自然要尽最后的责任。自己走后,骆驼圈子必须交给一个当过兵的人掌管。这在老爷子心里是早内定的。这个人选,便是淡见三。让他将来当个基地主任,不算亏待他。于书田,还留在骆驼圈子,他已经跟见三交代过,待个一年半载,也提他起来,当个副主任。这些老下属,他都有安排。唯有谢平,叫他为难。这么多年,老爷子一直为自己身边有这么个老高中生、大城市的青年,一心一意在分场替他掏力的小伙子沾沾自喜。他一老觉得,他自己这班人马,全盘端到福海去,也不见得就比县里那一茬人差到哪儿去。这也是别人当面开谢平和桂荣的玩笑,他不制止不反对的根儿。

  他虽然觉得他俩在一起不是最合适,倒也不认为就一定不可以。这段日子,他的心情变异很大。他自己也感到惶惑。他去了几趟福海,接触了刘延军这拨子年轻人,听他们交谈,跟他们商量骆驼圈子今后发展的设想,回过头来,路过一百零五公里,再找谢平,他十分惊讶地感到谢平竟是那样木讷,迟钝,说不出啥新鲜东西,像一副使了多年的犁头:有力,但却笨重。他为谢平难过,也隐隐为他心疼。他竭力不叫自己在谢平面前去流露这种感觉,也不让自己往深处想。但确实的,不好意思再去向刘延军和县委里的人开口,让他们招收了谢平去。当然,他要是以“外甥女婿”的身份把他带走,县里会收下这个人头的。但从发现谢平“太土”了之后,他开始犹豫、动摇。

  他给谢平另找过退路,想给场里打个报告,正式给谢平一个任命,比如,让他当骆驼圈子子女校校长,也算个脱产干部,一生有个交代。但场里不肯批这报告。他们还记得谢平被取消过预备党员资格。这件事,使老爷子更不敢在这时刻把桂荣给了谢平。谢平这一辈子看来是难以洗刷掉自己档案里的那一笔了。他不能让桂荣跟着谢平背这个包袱。桂荣比谢平小十来岁,到福海县,她什么人找不到?什么局面做不出?他觉得谢平自己是应该明白这一点的……牺牲谢平?还是牺牲桂荣?两者之间,如果只能选择一个,他只能选择前者。他只能这样啊……老爷子甚至想,索性放谢平回上海算了。但左盘算右盘算,还有谁能替他把那帮子新生员和他们的家属带到巴音台二牧场去呢?唯有谢平……

  雪柔软地无声无息地飘洒下来。白天里打扫推刮过的地方,无一处能幸免,又渐渐白起了。

  谢平站在干河滩宽阔蓝黑的洼地中央。这些年,当无端的思念和种种烦恼、郁闷、寂寞、不安汇并成骚动来袭扰他的时候,他就惯会在夜的这个时分,独自到这达来寻找那种能使自己忘却一切,又能联想起一切的寂静。在这寂静中,他总能慢慢恢复信心和自制的能力,使他躲进自己内心的深处,给种种来自身外的纷扰,找个平静安妥的出路。

  老爷子从来没有让自己真正进入他划定的那个“自己人”的圈子内。这一点,现在谢平可以看得很清了。老爷子是有这个圈子的。这个圈,划得很小,很紧,拢得很牢。谢平一直以为自己理所当然、而且早就是圈内人了,但今天他感到了、悟出了:他不是。不管老爷子这么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事实毕竟是事实,即便可以这样安慰自己:老头曾把他划进这个圈里去过。但今天发生的事再明白不过地证明:现在他已经又被划出来了。

  为什么?因为他不是转业战士?因为他被取消过预备党员资格?因为他干得还不够漂亮?因为他还不够听话?不够知心?他猜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他忽然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一种在赵队长死的那天,他曾经感觉到而没有清醒地理解它内涵的孤独。

  是再次顺从他,还是跟他扯破脸皮,讨回通知?他抬起头,让雪花落在火烧火燎的脸盘上……要谢平跟老爷子扯破脸皮,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常年在敞开的外衣领子里边露着一个发黑了的白土布衬衣领的老头,这个黄棉裤裤裆大得能钻进个牛娃子的老头,这个那年打第三练习,立姿,二百五十米,全身靶,单臂举枪,还三发二中的老头……对谢平有一种特别的感召力。这全不在于他是个“分场长”。不,不是的。那年中苏边界紧张,双方蔫不唧地在这一带闷打了两仗,羊马河奉命把武装值班营拉到骆驼圈子来驻防。

  后来实在凭空养不起这四五百人,决定只留十来个转业战士为底子,在这达组建畜牧分场,实行劳武结合。一宣布谁留下,可有大闹的。我自己来守备两年。吃这苦,光荣。因为我是一个兵,还是老兵。现在要老婆孩子一起在这儿干一辈子,凭啥?一个营都撤走了,就该着我们这几个人卖这儿?于书田和淡见三也在那留下的名单里。他俩一蹦八丈高,车转身就往桑那镇跑,要回总场。老爷子追上去说:“要跑,可以,把军服给我脱了。你们没资格穿着它走。”淡见三和于书田心想:领章帽徽都搞了,还怕脱这身军便服?嘁哩喀喳,脱给了老爷子。老爷子说:“给我脱光了。你们这一身衬衣衬裤也是部队发的,你们还有脸穿它?脱!”他们也脱给了他:“老子光屁股,也不在你这儿干了。”老爷子一听,也跳八丈,说:“好啊,你们能得厉害。撂嘛,把党费证也给我撂出来,滚!”这下他俩伤心了,光着屁股,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他们说,老子当兵七八年,说要我们摘了领章帽徽上边疆,我们二话没说,就上了火车。

  到羊马河,说还需要你们到值班营去扛枪当大兵,好,再扛枪。反修防修嘛。撂下部队的班长不当,来你他娘的兵团农场值班营当大兵!当!说是要往骆驼圈子拉,说是跟苏修干仗,谁没写了血书遗书?谁没跟老婆父母交代了后事?谁孬种过?现在要留。可以。都留呀!操,那些连长、武装股长、参谋们上哪儿去了?你们枪挑小的挎,汽车拣小的坐,开会看戏找前排坐,留在骆驼圈子干一辈子这么个好事,怎么都没你们的份了?怎么就又都该着咱这些大兵了?你他娘的知道顾自己,我他娘的就不知道顾自己?你是人操的,我就是骡子操的?走啊,要走都走!这骆驼圈子也不是我淡见三、于书田从娘肚子里带来的。就我们这几个爱国,这国还爱得过来吗?他俩就这么跟个老娘们似的,一边哭,一边叨叨;反正到这一步了,也准备着让老爷子叫人来捆起他俩,撂到戈壁滩上喂一夜蚊子。

  但出乎意料,老爷子没有。听他俩叨叨完,他长叹一口气,让人把被风刮跑了的裤衩、背心拣还给他俩。他对他俩说:“你们错了。当官的也有留下的。明天拉家属的车来。头一辆上坐的就是我老婆和两个小外甥。麻烦你们帮我卸卸车,我家里缺壮劳力……”就是这最后一句,叫淡见三、于书田,叫那被宣布留下的十来个转业战士和他们的家属,再不闹了。还有啥闹的呢?营长他恁大年纪,也留下了嘛!就这一句话,叫这一帮子人服了他二十年,叫这一帮人心里得了个底儿,老营长在关键时刻决不会撇下当兵的先溜。这个真实的故事,也使谢平对分场里所有的转业战士、对老爷子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使他在十四年中,真心地把他们当自己的父兄,并以跟他们在一起吃苦、一起生活为荣,并也谅解了老爷子身上在这些年里发生的他能理解或一时还不能理解的所有那些个变化……

  这是过去……

  可我现在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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