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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桂荣把这些都告诉了谢平。他唇焦口燥。他想喊:十四年来,我听了你的,按你的调教,在骆驼圈子做了我应该做的和所能做的一切。现在你反倒先来嫌我没用。十四年来,我想用我的一切来证明我是你的“自己人”。我以为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你会原谅我,你已经容纳了我,不再计较我鲁莽、幼稚、单纯的以往所走过的弯路。我想我已经捐了一条虔诚的“门槛”,但没想到首先是你……我的分场长,我的老爷子,我的父亲,这十四年来我在活人中唯一认可的长辈,却始终没忘了我的过去。到今天,反倒由你来说,我只能这个样子了。公平吗?公平吗?那么,十四五年来,到底是谁让我这个样子的?仅仅是我自己?我真的就只能这个样子了?这就是我付出了十四年生命的代价后所应该得到的报应?

  桂荣看到谢平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眼神呆木、发直,牙关紧咬,身上一阵阵颤栗,她不禁害怕起来。她抱住石柱般呆站着的谢平,连连叫着:“你别这样。别这样……不是还有我吗?你开口呀。你说话呀。我怕……”

  听到桂荣说怕,谢平才慢慢缓过神来,眼珠有了错动。他的手本能地勾住桂荣抖动的背,把她轻轻拢进怀里,说了声:“别怕……”没待桂荣再说什么,他背上步枪,披上老山羊皮大衣,便朝老爷子家大步走去。

  老爷子家的大客房里挤满了人。白皮长桌上铺起新桌布。一年里难得使几回的电灯泡明光锃亮。刘延军送的广播器材里有一台电唱机,正放送着“唔哪依呀嗨”的“常香玉”。齐景芳也在大客房里忙着。她的干练和善于跟人见面熟、喜欢在人多的场合周旋的特长,使她很快便俨然以今晚的女主人身份出现在大伙儿面前。而且她居然用小名,亲切地称呼着刘延军,称呼那两位科长,还指挥着几个帮工的娘们扫地抹桌摆椅子,招呼大伙入席。至于骆驼圈子那些五大三粗、黑不溜秋的班组长们,在外人看来,长相全差不离。

  可她,不仅早把他们分清了,记熟了,而且不时支使他们中的一些人,到外过去取个煤,抱个柴,下菜窖找个皮芽子,用小木臼捣个蒜泥,碾个花椒子……他们居然也以被她支使为乐事。她脱单只穿一件高领的浅蓝毛衣。毛衣裹着她耐看的腰身,衬着她雪白粉嫩的腕子;下午从三个泉冬窝子回来后才换上的深藏青中长纤维裤子,那么紧地收着裆;所勾勒出的线条,叫在场的男人看着都“害怕”。没有她,今天晚上的聚餐显然要冷落七分。

  连见过大场面的刘延军,也不时从忙不迭的交谈中,迅疾地用眼角的余光去捕捉齐景芳那轻快而又不时在他面前掠过一阵清香的身影。在大食堂和老爷子家两头忙着的淡见三,每回从客房里匆匆走过,总要十分得意地看看使满屋生辉的她。她终于这么坦然地在大伙儿面前亮相,真给脸。“谁也做不到她那样!”他暖洋洋地思忖。眼睛在暗处像猫似的闪着光。至于老爷子,有一会儿工夫听不到齐景芳的咋呼声,就会惦念地问:“见三那口子呢?又在忙啥呢?叫她别忙了,坐一哈、坐一哈……”他已经称她为“见三的那口子”了。

  谢平进得屋来,淡见三正跟老关从大食堂抬来一笼屉刚做得的冷盘。淡见三看出谢平是来找事儿的,忙撂下手里的活计,上前招呼,想把铁板着脸的谢平领到隔壁屋去。谢平推开他,说道:“别再跟我来这一套。没你的事。我找老爷子。”在场的那些老伙计们,一天来也多少感觉出老爷子跟谢平之间有些不对劲儿,这时纷纷围过来打圆场,给谢平使眼色、拽衣角,要他别来硬的。谢平没理会大伙儿,只是把眼睛盯定了在一边白木圈椅里安坐着的老爷子。老爷子起先心里不免一怔,但他没让这愣怔外露,只是把手里的大茶缸往身旁炉盖角起一搁,笑了笑道:“来来来,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延军……”

  谢平仿佛没听见老爷子说什么似的,解开大衣扣,有意亮出怀里裹着的钢蓝钢蓝的步枪。一瞬间,满屋寂静死了。男人们立马觉得呼吸都发生了困难。谢平铁青的光突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里迸出的蛮横的光,他那谁也不认的神情,都使他们看出,他随身带着步枪决非偶然。谁也没敢轻举妄动。他们了解谢平的倔劲儿。那年,分场借来一头法国种公牛配种。也不知是因为围看的人太多,还是分场那头母牛太瘦弱,招它生了气,一下犯毛了,惊了。嘴边吐着白沫,横起一人多高、门板那么宽的身子,见人就挑。连着挑伤了几个想上前去扳住它的人,也在谢平的小肚子上挑开了一条六七公分长的口子,叫谢平一个跟头又摔出一丈多远。

  谢平在地上打了个滚,背抵住配种站土围墙墙根,半站起。那鬼牛大概是见了血的缘故,疯了似的,四蹄八叉,那两把尖刀似的牛角,直对着谢平的肚眼奔来。谢平后退不得,他唯一的选择是往一边起滚,让那牛角扎进墙土里去。因为牛跟人的距离太近,它又恁样狂奔,眨眼工夫,就到跟前。大伙儿都吓呆了。唯有老爷子还镇静,拼命提醒在那土墙跟前一动不肯动的谢平:“往边起躲闪,趴倒了往一边滚!”但谢平只是不动。他恼火透了。来农场这多年,还没被人在自己身上开恁大口子过。

  这时伤口的疼痛,叫他腿肚子直转筋,肠子又蠕动着直想从那开了口的地方往外鼓,冷汗溻透了他里外三层衣衫。他不肯躲。他一把推倒拼命来拽他的淡见三,从淡见三手里夺过步枪。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抓着枪,单腿跪下,把枪紧卡在腿弯里,单手拉开枪栓推子弹上膛。而后,他抵住墙腾地站起,发了疯似的一边哭一边叫道:“你来呀,我操你哥!你来呀,我操你哥!”(事后他不承认他哭过。但大伙儿都说他当时哭了。)而后就扣响了扳机。轰的一声,那牛冲天竖起,扒拉两只前蹄,水桶般大的牛头一下被掀掉半拉,在离谢平不到二尺的地方,地陷般轰隆一声倒下,黑血喷了他一头一脸……

  这小子跟有的上海青年不一样,到时候,他真敢干!“撅里乔”这老混蛋半真半假说过这么一句话:“你们别小瞧了谢平。是条汉子。没错。从五号圈出来的,含糊不了。”况且,现在枪又在他手中……

  这样僵持了半分钟。淡见三想从一边悄悄上前去设法夺走谢平肩上的枪,但叫齐景芳死死地拽住衣角,不叫去。齐景芳也没想到谢平还会来这一手。她紧张得浑身簌簌发抖,但又为谢平高兴。她以为谢平经过这些年的磨难,只知“顺从”,而再不知“争取”。看来,她错了。她相信谢平有足够的理智,处理好这个场面。她不希望任何人去掺和。她敏感到,任何人的掺和反而会激怒谢平,帮了倒忙。她把全身所有的力气,都使在拽淡见三衣角的手指尖上。这样也可以帮助自己,控制那几乎已经是无法控制的哆嗦。

  这时,老爷子开了腔:“谢平,你真会凑热闹。想干啥呢?把大衣脱了,坐下喝两杯……”

  谢平摸着枪栓,直统统地说道:“分场长,求您了,把我那通知还我吧。”

  老爷子端起茶缸,笑道:“我当啥了不得的事。行,我叫人再给你找找……”

  “不是找找……”谢平冷冷地答道。

  “我不找,拿什么给你?”老爷子火了,虎起脸。他相信谢平真会拿起枪来对着他的。但谢平走这一步,他却又隐隐地感到难过。

  “行了,我的老爷子。别再把我当傻蛋了。”谢平叫道。火烫的泪水一下模糊住了视线。

  “我给你找。这些公函信件早不经分场长手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着恁大急,劫法场呢?明天……”淡见三暗底用力,挣脱齐景芳的手,边哄着,边朝谢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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