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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谢平,你发神经?”郎亚娟去拉谢平。谢平一甩手,摔她个趔趄,朝陈助理员大步走去。政法股股长站起来制止:“谢平,你想干什么?回去!”这时,刚静下的队伍便涌潮般又骚动起来。政委也站起来大声问道:“怎么了?谢平这小伙子又怎么了?”于是有很多双手伸过来拉谢平。谢平一一把他们推开,走到陈助理员跟前,对他说:“不用你赶。我明白我的位置在骆驼圈子!”说着便一扭头朝操场外走去。慰问团的同志只看见一个好端端的场面在郎亚娟来找过谢平后,骤起变故,便问郎亚娟。郎亚娟刚才在众人面前吃了谢平这一甩,也正忿恨着,一时又不知怎么跟慰问团的同志解释,只是磕磕巴巴地,半是河南官话半是上海官话地说道:“谁晓得他!瞧他那副模样,还傲得不轻呢!能个啥吗!”主任忙向骚动起来的队伍张扬手,叫:“照相了。站好。各就各位,拍了。”这边,老谭想拔腿去追谢平,却被已然觉察到一点个中微妙复杂的李萍琴一把悄悄拉住了……

  慰问团离开羊马河的第二天,陈满昌把骆驼圈子报来的谢平的党籍转正报告,递到政委办公桌上。这份报告他已压了一个来月,单挑这时机呈批,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果不其然,政委很快批回了报告。批复既简单又不简单:“算了,叫他以后重新争取吧。我意,此事应郑重向全场宣布,同时还宜公布一批新吸收入党的上海青年名单。请政治处抓紧此事。”

  一切都让老爷子说中了。谢平回骆驼圈子的当天,老爷子得知谢平在场部又闯了祸,拍桌子跳脚骂谢平:“走之前,我怎么跟你交代的?你人扶着不走,鬼牵着飞跑!碾磙子砸到脚背上才知道疼!告诉你,你的党籍完了!”当时谢平还不信,不信场部会只凭这一些就真能取消了他的党籍。国有国法,党有党章,咱们拿这些章法来攀比嘛!他觉得自己腰杆子还硬实。但是……现在真的完了……他看完批复,浑身像筛糠似的哆嗦起来。一种绝望中产生的空虚感,使他腿脚发软,晕眩。很短的一瞬间,他几乎都站立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突然被人抛进一个无底的深渊,再也不可能爬得起来了……而且,怎么向团区委、向街道党委、向母校的老师同学……向爸爸妈妈交代呢?是我领着一千二百个伙伴,在离开上海的前一刻,向上海一千万人民、向富有光荣革命传统的“黄浦江”宣誓告别。

  再早些,那天取户口簿到街道报名,妈妈跟我夺户口簿。她说:“留在上海就不是搞革命?在上海就做不得共产党员?你这是为啥呀!你做动员工作,自己就一定也要报名到农场去?做动员工作的年轻人何止你一个。动员结果,把自己也动员走的,有几个?你姐姐出嫁了,你弟妹还小,你爸爸又是个老糊涂,妈身边需要你。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一点。你生肺结核,吃药打针要营养,全家人只靠你爸爸一点工资,买一只蹄髈,你吃肉,你爸爸喝几口汤,弟弟妹妹只能闻闻香。他们多少次跟我讲:妈妈,什么时候,也买一只蹄髈烧来给我们吃吃。买小一点的,省铜钿。大的让阿哥、阿爸吃。这种话,我在你面前说过没有?为啥不讲?为了让你吃得下那全家人省给你吃的蹄髈。让你早日养好身体,帮我当这个家。想不到你就这样报答我、报答这个家……”现在我又怎么对她讲呢……

  如果人血是黑的。那么白的又是什么?什么才是红的?什么?什么……

  谢平抓起那批复,就要去场里说理。老爷子一把抓住他,用力一摔,他竟踉踉跄跄,一跤跌出三四米。“你还想跟他们来横的!”老爷子铁青起脸吼道。

  后来,谢平就回自己小屋去了,还正常地去食堂打了晚饭,早早熄了灯。但到半夜,他提着一布口袋干馍,背一壶水,揣上那批复,悄悄溜出门。他想:没别的法子了,步行去场部,步行穿过桑那高地,穿过骆驼圈子东南面的敏什托洛盖沙包群,找政委,找陈助理员,说理呀!这一年来,我冒冒失失是做了不少错事。可我积极主动报名到农场来,我劳动是好的。

  我一心想在伙伴中起带头模范作用,我能吃苦,我一心想改掉自己身上的上海人脾气,我真心在过“三关”。我没偷没抢,我不搞女人,我不多吃多占。我坚信党,坚信社会主义,坚信毛主席。我的大节是好的呀……你们让我转正以后,我还可以进步嘛!你们为什么就那样断了我的生路呢?他相信,他们最终会给予理解的……

  谢平出得门,刚要下干沟,韩天有从一垛干草堆上爬了下来。他手里攥着根沙枣树棍,敲敲谢平的腿杆,笑着说道:“回屋去吧,分场长早算定你这一招了。再别跟弟兄们添乱了。你就让我们睡个囫囵觉吧!”

  “不要你管!”谢平发狠心了,一头朝韩天有撞去。韩天有也不躲也不闪,就势抓住谢平扑前来的两只肩膀头,手里稍一使劲,谢平早到干草垛上躺着去了。谢平一个驴打滚,翻身跳起,便朝干沟下跑去,又被韩天有拦腰抱住。谢平踢,打,扭,推,叫:“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管!”这叫声,在寂静的夜空里,听起来格外扎人心窝。“这是我的事……我自己的事……”他连连地吼叫,觉得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分场里的人都被惊醒。踢踢跶跶,趿着鞋,披着棉袄,套上条单裤,有的连单裤也没套,只穿个小裤衩,光着大腿跑来劝解。

  “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管……”谢平看到人全围上来了,自己绝无指望再跑出骆驼圈子去了,便扑倒在草堆上,歇斯底里地呜咽。

  “你还像个男人吗?”老爷子被吵了瞌睡,恼火地训斥,“你还是个男人吗?”

  再一会儿,渭贞嫂和建国也跑来了。谢平拉着渭贞嫂的手,抽泣:“让赵队长跟他们说说,放我到场部去……我得去呀……”

  渭贞红着眼圈,替谢平拣走头发上的干草棍,让建国拾起布口袋和水壶。小桂荣和小桂耀从人缝里挤过来,拽谢平的衣角,哭着说:“谢老师,你别这样,别这样……”渭贞要领谢平上自己家去,老爷子不让。老爷子说:“老赵这两天刚缓过点儿精神,深更半夜的,别去吵他。”而后转身对谢平说:“在哪儿哭叫,不是哭叫?你不嫌丢人现眼,就在这达哭,这达叫!吼嘛!嚎嘛!吼破嗓子,嚎出血来,人家就把党籍发还你了!”

  谢平渐渐低下头去。

  二贵的女人和二贵来劝谢平:“走,上我们家歇会儿……”

  老爷子说:“行啦行啦!睡你们的回笼觉去吧。”他把谢平带到自己家里。桂荣忙打来盆水,踮起脚尖,把洗脸盆搁到谢平身边的长桌上。不一会儿,渭贞嫂搀着用棉被裹起的赵队长,步履艰难地也过这边来了。老爷子忙上前去扶住,并嗔怪渭贞:“咋不听话,又把老赵弄起来了。”

  “我又没聋。自己听不见!”赵长泰在老爷子让给他的木圈椅里慢慢坐下。他的嘴唇尖嘬着,眼睛灼灼地乜斜,喉结不住地上下滑动,就这么一声不吭,满含怨嗔地盯住谢平。看了好大一会儿,他的眼眶里润润地潮湿起来。半晌,才回头问老爷子:“怎么?想连夜给他办学习班?还是先让我把他带走吧……”

  老爷子说:“你想再给他念念什么藏经?念哪本,他都懂得比你多,说得比你利索!现在跟他,不是念经的事!”

  “交给我……”赵长泰坚持道。

  “还是让我来调教吧。你这师傅,跟你这宝贝徒弟,是一路货。都不听话!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破烂玩意儿!”老爷子恨恨地,一点面子也不给赵长泰。谢平以为赵队长至少要开口为自己辩解几句,做做场面,却没料,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毫无表情地坐着。这真叫谢平意外。这几天,他看得出,赵队长和老爷子之间的关系确非一般。老爷子亲自骑着马,四处找大夫来给赵队长搭脉开方子,让淡见三带着两头宰罢剥罢的肥羊,去师部找大医院的熟人,给赵队长抓好药。他自己也是一天三趟往赵队长屋里跑,还下令固定最好的一头奶牛,挤奶给赵队长喝。但他又常常这么不讲场合、不分人前人后地数落、挖苦,甚至詈骂赵队长(但绝不在那些新生员面前骂)。而赵队长呢,每回都跟今天似的:不还嘴,不吭声,不以为然,毫无表情,尖嘬起嘴唇,木木地坐着……

  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好吧。我不管。”赵队长长叹一口气,让步了,“你来调教。”他从木圈椅里站起。渭贞嫂赶紧替他把棉被裹好,搀住他。他扶着长桌,慢慢挪到谢平跟前,一手按住谢平的肩,十分艰难地微笑道:“没什么。这不才二十岁吗?要想着自己才二十岁。没什么!”他的嘴唇哆嗦了,眼睛里的那点亮很快扩大起来,闪动起来,似乎要迸出眼眶来时,却凝住了。就在这一会儿,他突然收回手,抓紧了两边的被沿,靠渭贞嫂的搀托,转身走了。

  “从明天起,你给我到五号圈跟‘撅里乔’去放两年羊。”老爷子对谢平说。

  “放羊就放羊!”谢平答道。

  “很好……”老爷子冷冷一笑。他伸手去抓烟罐,但抓到后却又扔了。他扯开衣扣,脖子里冒出热汗,灰白的长脸泛起淡淡的红晕,起皱耷拉下来的脸皮一耸一耸地跳动。“就这么不听话!这么不争气!这么经不住一点委屈!你谢平还能干个啥?你应该回你娘老子身边,再舔两年奶头!”他吼道,“你要好好向刚才从这儿走出去的那个家伙学学!要把他轮到的事都放到你头上,你恐怕早抹脖子上吊了!就那点忍耐劲儿?别以为你们从上海来了,就是桑那高地的太阳了,人就都该冲你们下跪!告诉你,别让我再对你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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