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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慰问团原计划在羊马河活动三天。但等到第三天上午,依然没见着谢平和齐景芳,决定再延迟一天走。一头恳请场部接待办催催骆驼圈子方面,一头由秦嘉陪着齐景芳的大姐夫,搭车去找齐景芳。谢平调去骆驼圈子以后,齐景芳也觉着没脸在场部待了,便主动提出要去四棵桩煤矿,到矿上代销店当了个销货员。场接待办倒是早就通知了矿上,矿上也立即把她大姐夫随慰问团到羊马河的消息通知了她本人。但她不肯来。只捎话给大姐夫,请他转告她姐姐,只当这世上没有过她这个当妹妹的……

  慰问团的人那么坚决想见谢平,出乎场机关许多人的意料。他们原想敷衍一下,算了。四千七百九十五个,哪能个个见上?但慰问团领有这样的任务,不管用什么方式,是单独晤谈,还是集体会面,但凡还活着的,都得见一见。况且慰问团里有一部分在区团委、区劳动局、街道党委工作的同志,都是谢平的老熟人,自然是非见不可。再加上,来之前和来以后都听了不少关于谢平的议论,不能不信,又不甘全信,就更想见见这个当年的“小伙伴”。慰问团到羊马河,了解了阿屠的情况,立马给上海发了急电,让上海有关方面接收了阿屠的户口。这使秦嘉和计镇华他们也寄希望于慰问团,想他们在谢平这件事上起点作用,改正场部的人对谢平的印象,改善谢平眼前这点处境。

  为此,秦嘉和计镇华一日三次走地方邮政线,发电报,打长途电话,用接待办的名义(在这一点上,郎亚娟帮了忙)催骆驼圈子。但每一次骆驼圈子方面都回答说,谢平早动身去场部了。这就叫他们更急了。最后一次,电话里才问清,谢平搭乘的是马车。老天!一百七十公里。三百四十华里。那得走到猴年马月?秦嘉转过身就给修理连的上海青年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找辆空车,马上去路上接谢平。这样,谢平赶到场部已是离开骆驼圈子的第三天下午四点来钟。他跳下车,胡乱地拍拍一头一身的灰土,冲进慰问团住的西小院。

  小院里三个套间的门几乎同时都打开了。区劳动局的老谭、老岳,教育局的小周,街道办事处的老陈,还有团区委的副书记、慰问团的副团长李萍琴同志一起跑了出来。大家的眼圈都红了。这真得怪谢平。他一把拉住李萍琴的手一句话也没顾得上说,先自红了眼圈,低头站下了。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的李萍琴吸着酸涩的鼻子,笑着说:“这是干吗呀?这是干吗呀?就这么见面?”谢平这才不好意思地用手掌心抹去挂在脸颊上的两颗粗泪,回头去跟团团围住了他的老谭、老岳和小周他们打招呼。慰问团的同志把他让进屋去。李萍琴还亲自打来水,取下自己的毛巾,让他洗洗。谢平笑着说:“我哪能洗你的毛巾。洗一回,你这毛巾就只好做揩台布了。”他把脸盆端到院子里,朝花坛边上一搁,脱掉棉袄,双手捧起水,泼到脸上、脖子上,使劲用手搓得皮肤通红,鼻子里呼呼啦啦喷气。

  再从随身带着的军用挎包里,抽出条干毛巾,屏住气,一一擦拭干了,翻好衬领,又狠狠摔打去棉袄上的灰土,拿五根粗直的手指插到蓬乱的头发里狠捋两下,算是梳理。李萍琴在一旁笑道:“嗯,有点脱胎换骨的样子了。连揩面洗脸也不像上海人了。”谢平笑而不答。后来接待办的伙伴来找他,他也显得寡言少语。听说齐景芳的大姐夫来了,也没多少惊喜的表示。计镇华告诉他,齐景芳不肯见她大姐夫,不肯到场部来见慰问团的同志,他也只是默默地看看他,而后,只简单地应了声:“那也没必要……”晚上,慰问团同志住的几个大屋子里,挤满从远道赶来的上海青年,谢平根本捞不着机会单独跟李萍琴和老谭同志谈谈。他坐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便起身找到计镇华,到邮局去给四棵桩煤矿挂了个长途电话。要到秦嘉,要到齐景芳的大姐夫,最后又叫齐景芳来说了几句话。

  “是齐景芳吗?我是谢平。听得出来吗?”谢平渴望听到齐景芳的声音。这种心情迫使他说话的腔调变得异常的温和亲切,但又气促、急迫。那边没有回音。他拿听筒的手,只是在颤动,手心里滋滋地冒汗。

  “你听到了吗?我给你写过几封信。你都知道吗?”

  依然没有回答。

  “你不愿回信,可以。但你总该看一看。你把最后的两封信,原封不动地退给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没有人看不起你。你还是我们中间的一员。小得子,振作起来……”

  齐景芳却把电话往秦嘉手里一撂,呜咽着跑开了。第二天,秦嘉和齐景芳的大姐夫给谢平带回了一封她的短信,信中写了一句话:“谢平:不要再理我。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们。”

  “明天……送走你们,我到煤矿上去看看她。”谢平对她大姐夫说。

  她大姐夫勉强笑了笑说道:“过些日子再说吧。让她躲到一边去猫着,平息平息也好……”

  到下午,各连队来的上海青年越发地多。接待办的那一帮子嗓门都喊哑了,紧着催促进了大房子的,别赖着不走,让没跟慰问团告别的伙伴进屋去说两句。后来有人提议跟慰问团的同志合影留念。这时,在招待所大小几个院子里差不多已经聚集起一千三四百人了。

  照相现场设在场子女校操场。子女校的桌椅板凳全搬了出来,站的站,坐的坐,蹲的蹲。圆心中央赫然架着两架照相馆使的大方匣照相机。照相师一会儿拱到那黑红两面的遮光布里,一会儿又拱出来挺直脖梗嚷嚷:“这边……那边……中间……这么着……那么着……”连帽子都碰歪了。大家屏住气偷笑。谢平是跟慰问团的同志一起进场的。接待办的人把大伙“赶”到操场去以后,西小院才空净,谢平才得以跟李萍琴同志简单谈了点自己的情况。李萍琴问什么,他都说:“放心,我自己能总结经验教训。骆驼圈子的人真还不错,我还真觉得歪打正着得了个好去处呢……”这叫所有的老熟人都觉得谢平老到多了。面对这种“老到”,他们心里虽然总有一些不大好受的东西在涌动,但又觉得可以借此慰藉,做许多欣然的微笑,再去鼓励、安慰谢平。后来,便一起去照相。

  慰问团的人到场,大伙已是欢欣愉悦,突然又看到谢平,先是一阵骚动,惊喜,耳语,接着有的便叫喊起来。特别是来自试验站青年班的十来个代表,还有那些家在上海跟谢平住一个街道的青年,总有百把十来个吧,跳下桌子,张扬着、呼喊着朝谢平拥去。这种“骚乱”足足持续了十来分钟。眼看太阳光越发黄淡,树影也越发瘦长,甚至伸移到了居中的照相师脚下。陈助理员见政委已经等得不太耐烦了,便上前笑着相劝:“太阳要落山了,照完相再谈吧。顾全顾全大局。”谢平跟着伙伴上后排去,老谭和小周却朝他招招手,叫他上他们身边坐。谢平“出事”,上海区里街道里不少同志和家长都很关心。老谭和小周想,让谢平坐在他们身旁照个相,带回去让大家看,本身就是最好的宣传,可以有力地说明:谢平在农场依旧生活得蛮好,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谢平此刻只想能和慰问团的同志多待一会子,靠近一些,留下这一刻再不会有的纪念。伙伴们替他高兴,拍拍他屁股,催他快去。倒是那边的陈助理员,心里犯了槅:谢平在老谭身边的那个位置,将来在完成的全幅照片上看起来,比几位年长的股长还要靠中,等同副场长一般。自然也要比他陈助理员居中。这样的政治待遇,自然不是谢平该得的。他觉得谢平应该有一点分寸感和自知之明,婉言拒绝慰问团同志的邀请,而继续退到后排去。但没想谢平带着一溜小跑真朝老谭跑去。陈助理员便附耳对郎亚娟悄悄说:“你去提醒一下小谢,到后排找自己的位置去。”又关照道:“话说得婉转点,别让慰问团的同志听到了。”郎亚娟本来倒没想到这也是个问题,听陈助理员这么一说,想想也是,谢平确实有点不识相,便去把谢平拉到一旁,说了说。

  谢平一听,心里陡地涌出一股无名的恼怒和委屈。回到场部这一天多,他处处节制自己。他知道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想揣测出事后的谢平到底成了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想使朋友伙伴们失望,更不想使幸灾乐祸的人得意。他要告诉他们,谢平还是谢平。骆驼圈子里住的同样也是人。但这一刻,他实在忍耐不住了,便大声对郎亚娟说:“你告诉让你来赶我的人,我只想跟上海的亲人坐一起照张相,没想要在股长副场长中轧进一只脚。我还没这么笨。”他的声音那么大,说得隔他十几二十人坐着的陈助理员,脸一块红一块青,不知是冷还是热,忍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冲着谢平叫道:“谢平,你捣什么乱!”“是我捣乱还是你捣乱?”谢平涨红了脸还他一句。

  “你不想照,出去!”陈助理员铁青起脸吼。

  “怎么了怎么了?”政治处主任站起来打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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