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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十四

  哦,再给一笔红颜色,响亮的红颜色,

  像钟声一般响亮的红颜色……

  五号圈。它的标记就是门前那棵死树。戳出两枝干硬的树杈,秃秃的,被剥光了树皮,黄白黄白。上头挂着“撅里乔”随手需用的绳子(羊毛绳、麻绳和皮条子)、砍刀,一把部队里单兵作业用的小铲子,则不知他是从哪儿给闹来的。树杈上还挎着他心爱的马鞍、马鞭。长长的马肚带垂下来,哪怕你踩它一脚,他也会立马跟你翻脸。谢平不跟他计较:瘸子嘛,离了马是不行。可以理解。自从谢平到五号圈,那群羊简直就像也都跟着改姓了“谢”似的,那老混蛋再没管过它们,全撂给了谢平。他对谢平说:“我给你在家做饭。你好好到戈壁滩上学学。”可每天回来,黑黑的锅灶上,不是昨天余下的冷苞谷馍,就是中午那老混蛋自己吃剩的半锅山羊奶煮面条,早焖烂糟个屁了,只有“面”,而没有“条”了。老混蛋人呢?不知又上哪去逛荡了。谢平不跟他计较。喝不了那山羊奶煮的面条,就啃冷苞谷馍。还是那句老话,别人能待得住的地方,我谢平就不信待不住。操!

  有一天,太阳忽然打西头出了——谢平背着大皮袄,挟着两本书,吆着羊群回圈,饮完羊,补完料,点完数,扣上圈门,回到他们住的地窝子里,看见撅里乔那家伙在窝里呢。没外出。而且一肩高一肩低地围着锅灶,真在做饭。屋里还真香。弄来点清油在贴饼子呢。稀罕!谢平把大衣朝地铺上一撂,洗洗手,便赶紧相帮着去烧火。他觉得老混蛋今天干点儿人事了,连屋子都收拾过了,豁亮多了。仔细看看,又觉得什么也没动。窗户台上撂得乱七八糟的卷烟纸和莫合烟屁股都还在。但谢平总觉得屋里少了点啥。烧着烧着火,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堆在地铺枕头边上的那些书不见了。他撂下手里的柴火棍,扑到地铺上,四处翻找。

  果不其然,少了的,是自己那几十本书。“我书呢?”他跪在地铺上,急喘着,问撅里乔。“啥书?”那家伙还在装糊涂。“我地铺上搁着的!”谢平指着被自己翻乱了的地铺说道。“喔。那呀,我替你扔了。”他下意识地向两下里抻抻嘴角。这是他一个习惯性小动作。“扔了?你开玩笑吧?”谢平从铺上跳了起来。“扔了。‘毛选’不看,你看那些###书……”撅里乔这话说到一半,谢平扑过去揪住了他的领口,叫道:“那些书都是公家新华书店卖出来的!你给我扔到哪儿了?快说!”就在这一瞬间,谢平只觉得胳膊骨节里滋出一阵钻心的疼痛,还没等喊出一声“啊”来,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巨力,已经把他击飞了出去,后脑勺重重地撞着土墙,人便倒在地铺上;不待他翻过身来,撅里乔不间断地抻着嘴角,一肩高一肩低地逼近过来,一脚踏住他想抡去的右手,抄起早已准备在一边的小铲子,朝他背上、屁股上、大腿上、胳膊上狠劲拍来。

  他打得那么沉着、老练,每一下都打在要打的地方。谢平每一下扭动、抽搐、喊叫、挣扎,似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打得那样地痛快、舒服,就像猫儿玩弄在自己爪子下吓昏了的小老鼠似的。撅里乔早就寻机要打谢平了。他恨谢平那种不跟他计较、不把他放在眼里、不来跟他“套近乎”的“清高劲”。他的信条就是:或者让我跪在你面前,或者你就得在我面前下跪。

  这家伙解放前在迪化市警备司令部里当差,一九四九年跟着起义,秘密参加过“哈密暴动”,抢过银行,事发后被判十五年刑。前年由于减刑,才获释分到骆驼圈子来“留场就业”。劳改期间,讨好管教,常相帮打别的劳改员。有一回,到戈壁滩上装砂石料。几个被他毒打过的劳改员伙同起来,把他骗到一个废砂石料坑里,用事先准备好的面口袋,蒙住他头,系紧了,闷打了他一顿,一边打还一边叫:“别打了,咋回事吗,有话说话,干吗动手……”让他搞不清,到底是谁在打的。最狠毒的是,打到末了,那几个人用撮砂石料的铲子,把他一只脚后跟上的一根筋给铲断了,并且一起混着对他喊道:“你他妈的再不识人性,下回再替你动动那只脚的手术!”从此以后,他就只能拖着那条断了筋的脚走路,连脑袋也向一边歪了过去,但人却更狠毒,好似条“人狼”。

  骆驼圈子能叫他瞧得上的,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老爷子;还一个是机务大组的新生员,原先在西藏那边工作的一个十三级干部,走私手表,被判过十年刑,前年死了。撅里乔一老看中那老家伙板箱底里藏着的那套黄呢子军服,说:除过西藏那边,通中国再出产不了恁好的毛料。那也是十三级才闹得到手的呢!

  谢平真不明白老爷子为什么要把他放到这个撅里乔手下来。

  牛车陷在沙窝里。沙窝边上长着许多陈年的芨芨草,干黄,干硬。热风卷着它们,叫它们拂着牛车的木轱辘,沙拉沙拉。那木轱辘足有半人高,倒是用上好的沙枣木做的,轮毂上还包着一圈铁皮。铁皮上,等距离铆着一个个秃圆的大头铁钉。铁皮和铆钉头都被磨蹭得白亮白亮。但在古往今来的必需的旋转中,起真作用的,还应该说是那不发亮的甚至有些灰黯的木毂……谢平想道……

  这时谢平跪倒在沙窝里,把头靠在木毂上,趁着车厢投下的那片阴凉,歇了会儿。背上被撅里乔拍打出来的紫黑条条块块,被那七月中午的太阳一烤,活像有人在用十七八根生了锈的锯条,慢慢锯着他背上的皮肉。虽然这会儿,他热得已经在打冷颤了,却仍不敢脱去外衣。他更怕那毒日直接曝晒脊背上的伤处。

  撅里乔派他赶上车到二号圈去取山羊奶。过沟时,颠断了一个轱辘。虽然还没散架,但已不能再负重,他只得把奶桶扛在肩上。到再有沟要过时,他得赶紧上前,一手托住这半拉木毂的轴头,不让再颠着它。山羊奶从桶盖里晃出来,洒到他颈子里。他不喝山羊奶。怕它那种浓烈的膻味。衣领上的山羊奶晒干后,结成了硬疙巴,叫他发哕。

  回到五号圈,他拆下坏轱辘,对撅里乔说:“我扛回分场部修。”“起开!”撅里乔把谢平拨到一边,把坏轱辘放到那棵死树下的一张土台子上。他断了根筋弯不下腰,干啥,都得搬到那张土台子上。对木轱辘,可是高级木工活。对起来后,他得意扬扬地问谢平:“咋样?”嘴角使劲一抻一抻。“向你学习。”谢平一头说,一头去扛那轱辘,但手腕子却让撅里乔一把扼住了。这家伙腿瘸了,两只手却像铁钳一般有力。攥到他手里,谢平马上觉得自己的腕子好似要被撅断了似的疼痛起来,他预感撅里乔又要借这件事教训他了。他马上挪动了一下自己站的位置,让被扼拧着的腕子顺着点,不显那般剧痛;同时侧过半爿身子,把另一只手探进自己外衣里,攥住刺刀柄……从那天被打后,他时刻都带着它。他发誓决不让他再打第二回。

  他这摸刀的动作,撅里乔自然注意到了。这个一生中打过无数次人,也无数次让各种各样的人打过的“人狼”,对这一类的动作是格外敏感的。他果然换了种口气,只是冷笑着责问谢平:“这牛车是公家的不是?这木轱辘是政府的不是?你小子,鸟毛灰。不爱护政府的东西。小心着点!”说着,用力一推,松开了谢平。

  那天,这老家伙又不知从哪达搞来一副羊杂碎,洗净了,煮熟了,拌上切碎的皮芽子和花椒盐,撒了不少芥末,装在他那只简直跟尿盆一样脏的搪瓷大碗里,搁在铺头,叫谢平吃。谢平正在替拣回来的书重新包书皮,没理会他。一会儿,老家伙又端来一盆黄不黄、绿不绿的温水。他说,他煮的柳枝水,还搁了什么药草。(他铺头底下,确实压着一个漆皮小箱子,里边搁着满满一箱干草、骨头、兽角、龟壳、蛇蜕、猴头。还有一小团夹在两张膏药皮中间的东西,黑漆如胶,黏稠不堪,连闻都不让谢平闻的稀罕物,他说是熊胆。

  至于一小团四周长毛的硬球球,他说是麝香。都是能救命的。)拿那水替谢平洗背上的伤口。“过来吧,小宝贝。你瞧瞧……细皮嫩肉的……何苦来在我跟前老摆出一副比我老瘸高一头的架势呢?你到底比我高在哪?”说着,他故意手下使劲,戳了戳谢平的伤口,疼得谢平浑身抽抽。“你瞧!你不跟我一个样?肉开了也疼。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现在什么也不是,还不如我这在劳改队光荣服役十来年的‘转业老战士’。把你一个人撂在戈壁滩上,你活得了吗?你得哭死,怕死,渴死,饿死。就是有吃有喝,你也得蔫了,疯了。可我能活。还能活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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