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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那会儿我带一个团在赵州灵源一带替你们打阻击。你那会儿就是主攻营的营长了?”

  “是的。”

  “四八年的营长……振和同志,我实在不能说这些年你的进步是快的………”

  “我清楚。我这个人太僵硬。”

  “僵硬不好。很不好。我是这样看的。”

  “是的,我知道。”

  朱贵铃去检查了宴会厅内外的环境布置和纠察线的安排,又去小厨房仔细辅导了那位从索伯县请来的特级厨师,做几道合总点名要的印式菜点。他在讲完要领之后,又把这些菜点的做法,详细抄写在一张大纸上,用红蓝笔分别画出重点和绝不可疏忽的注意事项,把它钉在油腻的墙上,叮嘱厨师依法炮制。回到迁居不久的小院,便接到宋振和打来的电话,今天晚上将由总部首长主持,举行独立团新旧团长交接仪式。“你作为新任团长,请你带妻子出席宴会。”新任团长……妻子……他心里一阵激奋、不安,赶紧向宋振和表示谦逊和惶恐,只是在觉出宋振和语气中并没有其他的含义,依然是那么稳重而泰然自若以后才渐渐安下心来。

  几天前,迺政委就曾透露给他,拖了这些时日的交接仪式快要举行了,但必须等宋振和亲口来说。目前,只有他能稳住独立团里那许多老兵。宋振和不愿离开独立团是尽人皆知的。他不支持老兵去总部请愿,但也不阻止他们这么干。他从没公开反对过迺发五对朱贵铃的任命,但这么长时间来,他却一天也不离开独立团团部。他怎么会亲口来许这个愿?朱贵铃一直不相信。他甚至认为这件事八九不离十,肯定要搁黄了……没想到,离宴会开始没几个小时了,他果然亲口来通知……新任团长和……妻子……

  朱贵铃简直都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没有把握。他沉住气,用极谦恭和迟疑的口气,又给迺发五打了个电话,核实这个“消息”。迺发五正在接待来自总部的许多部门首长,很不高兴这时有人来打扰,就不太耐烦地回了句:“你就赶快准备吧。”

  那么,这是真的了。真……的……真……的……真……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十八遍。他重新成为一支几千人部队的主脑官。同时,依然由他替迺发五掌管全木西沟的生产、开发。他闭起眼睛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觉得门外已经有很多人在等着他了。是不是还要和儿子通个电话。告诉他们些什么……还有妻子……该把肖玉娟叫来了……

  那一回,他去哈捷拉吉里镇,临走时,肖天放又吞吞吐吐地请他帮忙在木西沟替玉娟找个工作。他说他想让她在外头干一段,离肖家远一点。朱贵铃觉出肖天放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追问,后来就把玉娟介绍到迺发五家,不说是帮佣,只说是暂住一段,等有个比较合适的岗位再去上班。木西沟再没有别的熟人了。玉娟间或去看望“朱伯”。替他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屋子。科里的人笑道,朱科长收了个好女儿。他忙说,不是女儿不是女儿。脸涨紫。心有点跳。玉娟每次来,每次走,都使他坐立不安。他也常常到迺发五家去看她。找个借口。在她房门口站一站。听她说几句话。她好像不再那样黄瘦和乏力。他有时也替她买一件很便宜的花布罩衣。

  后来他常常吞吞吐吐地到迺发五面前询问玉娟的情况。有时提到玉娟以后,又故意沉默地打住话头,表示千般万般的曲折、为难、恳切但又渴望。迺发五起初并没理会朱贵铃。以为老头想好事,心躁动一番,过过嘴瘾,劲头就会过去。并没当真。也不想当真。迺发五自己对女人并不感兴趣。年轻时,他也没想过什么“志同道合”、“共同奋斗”。后来发觉,女人太强了,就不是女人。而不强的女人,万变不离其宗,也就那么一回事。从那以后,他尤其忠实于自己那位小时候一度也缠过脚的老伴。家的舒齐、熨帖、安稳、无声,也是他引以为自豪的。后来朱贵铃更多地在他面前提到玉娟,他哭笑不得。他当面骂过朱贵铃,你个老臊羊。

  朱贵铃羞愧地苦笑笑,不肯罢休。迺发五时而恼怒、时而又觉得可笑,有一次就把肖天放请到木西沟,替朱贵针提了亲,要肖天放把玉娟嫁给朱贵针做填房。肖天放一听,脑子嗡的一声要炸开。连迺发五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也没听见。他坐在迺发五对面,弯下那越来越显得臃肿的脊背,压迫着肥大的肚子,一只手抓住倚靠在凳沿上的手杖,一只手支撑在膨胀的膝盖头上。

  他穿着一件为了来见迺发五而特意让镇子上的那个苏州师傅赶制出来的的卡中山服。过分肥大,过分正经,有热汗和松弛多皱的皮肤,一层层相叠,耷拉黏湿密封沉闷。伤肢的残端又在抽疼。他清楚地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变成脓,一起往伤肢的残端奔涌,于是那儿胀得无法挪动。他忿怒了三天,最后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既为了大来,对玉娟也不能不说是一条出路。还能让她继续留在天一身边吗?全家已经逼着天一娶了一个“二婚头”。据说这个已经生过四个丫头的“二婚头”,不管什么样的男人到她手里,她都能把他管住。捏住,又能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还能要个啥呢?玉娟开始只是不答应,只是不说话,只是哭,只是闹着要回哈捷拉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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