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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吵得迺发五烦透了,只得让他家里好几个女眷看住她。她依然是哭,不说话,要回家,找亲娘。后来,有人从天一处要了一句话,把写着这句话的纸条交给玉娟。那纸条上写着:“听话。玉娟。么叔希望你活下去。”还带来三百元钱。玉娟关起门来狠狠哭了一场,再没闹腾了。当然,她不让朱贵铃碰她。朱贵铃一挨近她,她就脸如白纸。就想呕吐。心里直打颤。每次几乎都要晕厥过去。她知道么叔给她捎出三百元和紧着娶了那生过四个丫头的女人后,立即下令在镇上盖了七个澡堂。一个礼拜七天,他挨着个儿地去洗刷自己。就这些。

  不过朱贵铃跟玉娟至今没敢去正式登记。中间就碍着那个已经长得完全跟个大人样儿的小舅子大来。大来得知爹要把姐姐嫁给那个姓朱的糟老头,曾骑着马赶到木西沟来过一次。那天在姐姐的屋里遇见了那个糟老头,也遇见了爹。当然还有姐。粉红的床筛子。光净的黄漆地板。印着粉色花的玻璃杯和一盆塑料做的萝。大来挥舞着马鞭,在屋当间吭吭喘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一到爹面前,他总是说不出要说的话。不仅仅是怕。该有的那份自信会突然消失。但今天再不说,姐姐就不是他的了。他不能没有这个姐姐。自从没了娘,是谁跟他在一起长大的?就是这个姐。他更不能让姐姐跟着那么个“老门茄”去过。

  大来知道姐姐跟么叔好。当然不知道究竟怎么个好法。么叔从部队带回来一本可以分开做十六分册的大辞典,是家里惟一能引起大来一点兴趣的书。他翻来覆去看好多遍。他有时喜欢搂着个大枕头,把它一半抱在怀里,一半夹在腿裆里,躺在床上琢磨那大辞典里所有的词条。那天看了两页,心里总不是滋味。他看见幺叔和姐同进同出的那样子,心里烦躁。他想找几瓶什么药,一口全吞了,才舒坦。找不到平静。他把脸整个埋在松软的枕头里,心里潮得慌,下身便涌动。

  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模模糊糊地在脑子里扑撞。浑圆。丛林。阴暗和裂缝。某种隆突。土丘。不一会儿便全身震颤,心悄悄地慌。很湿的在流。他不知是咋回事。他刚想去摸,门被推开了。是么叔和玉娟姐。他慌慌扔开枕头站起,却忘了裤子上还有湿斑。姐姐笑他白天尿床。幺叔忙上前遮住玉娟的视线,悄悄对大来笑道:“还不快去换了!”过后,么叔大概跟玉娟点破了啥。等第二天玉娟再见到大来,竟会脸红,还悄悄去从一个大肚子小口子的粉彩瓷罐里舀出两勺子红糖,卧一碗水蛋,端给大来,叫他躲到灶洞后头,独吃。

  “我只有这一个姐姐!”他叫。“让她这么嫁出去?胡来……你们要胡来,我跟你们没完!”他很少这么要横。干瞪眼。

  肖天放于是给朱贵铃丢下一句话:“那你们就别太急着办事。等一等……他姐弟俩不比一般的姐弟。你就再等一等……”

  这会儿,朱贵铃却把玉娟叫到小院里来。这是定亲后,迺发五拨给他使用的一个旧院。调离的一个副处长留下的。院墙后头堆着许多发了黑又长出木耳的朽板材。院子里的野草能埋起树。好几间房都让处部管理员做了存放杂物的库房。院角落里还堆起许多破烂床板,瘸腿脸盆架,缺口水缸,掉瓷痰盂。草丛中,有几棵蜀锦葵长疯了,高高地戳出墙头去。

  朱贵铃并不敢把玉娟真当做妻子、夫人,带到宴会厅里去。他决不会再让自己在公共场合遭人注目或横生物议。他已经习惯静静地站在迺发五的背后,随时准备咨询和支派。但他还是要把玉娟叫到这个将来既属于他,也会属于她的院子里来。关上门,装着要带她去出席宴会的样子。看她羞急惶困。他要竭力泰然安详从容劝说,娓娓道来,接受她哀告的眼神,打量她素净的身材。她会并拢双脚,踩在座下的高机凳凳腿之间的横档上。他要在这僻静得近似有些荒芜或实际上已经荒芜了的小院子里,用这种方法尽情享受那种“带夫人去赴宴”的乐趣。玉娟越窘急,越结结巴巴,越说不想跟他到众人面前去,他越兴奋,越从容,越是用心地打量她身躯的每一下扭动、战栗,肩头的每一下侧斜摇摆,胸脯的每一下挺凸收缩和手脚的每一点痉挛不知所措。他打开那几只已故妻子留下的衣箱,让玉娟挑一件“宴会礼服”。她不肯挑。他便一件一件地替她拿出来,扔到她膝头上。

  他说,我上外头去待一会儿。你换上这衣服,叫我瞧瞧。他去拉窗帘。玉娟以为他要侵犯她,便惊叫。紧紧地抱住那一团红的绿的紫的粉的白的绸的呢的长的短的有蛀洞和没蛀洞的衣服,好像它们就是护身的盔甲。其实朱贵铃既没有上外头去等,也没上前来侵逼,他只是想惹得她窘急。他只想注视玉娟的脚。她穿着一双黑面圆口搭布鞋,一双最普通最常见的带色条的线袜。他真想能像年轻时一样,不顾一切地跪下去,抱住她的腿,哀衷地把脸贴住她,或者干脆整个地塌下腰去,亲着她的脚面,再也不去想什么,再也不去做什么,只让自己的呼吸细长地游动。眼睛浑然地关闭。二小会惊叫。缩回她的脚。双胞胎的妈妈甚至会踢他。她们都不知道,他只是太累了,只想跪倒在一个他最喜欢的人面前,希望她(或他)能收留他片刻,保护他片刻,容许他在这段时间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但她们都不让。不容许。她们害怕。把所有的男人都当成狼。

  现在他已经没有这个勇气扑过去了。膝弯处也僵硬了。真要跪的话,还得扶着桌子或椅背,才哆哆嗦嗦跪得下去。

  他没跪。

  即便是这样,他似乎觉得也蛮好的了。很够了。该知足了……

  运送那二十八名代表的卡车并没在木西沟停留,甚至都没开近独立团团部,就抄一条近路,直奔集民县那个骑兵连去了。等张满全发觉这一点,卡车正行驶在阿达克库都克那最后一片荒原上。“停车,他们骗了我们!”张满全大叫,使劲去敲砸驾驶楼的顶板。但卡车司机似乎是事先领了任务的。不停车。反而加速。发现前边这辆卡车上骚动起来了,后边护送的那辆卡车上立即伸出几枝枪来,并有喊话声:“请你们安静,服从命令。有话到停车点再说。”张满全没理会,带着几个人爬出车厢,强行占领了驾驶室。他本来不想在这荒野里停车的,但在他缓缓地倒车掉头时,那辆车上哗哗啦啦跳下来几十个持枪的卫兵,把车的退路和去路全堵死了,而且用枪口指住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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