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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第二十二章 疑是兵变

  百货大楼前的老树上,挂满彩灯和彩带。安在两侧翼楼檐牙上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雄壮的军乐。排炮似的贝斯。又始终贯穿大钗的明晰和小军鼓的逼急。还有圆号的豪放和从容。大楼后身,百货批发二级站的货场,许多个高大的自行车零件箱都已被搬走。或者紧挨着围墙重新堆叠。这时,场院里停放着各种车辆。临时建在绿帆布帐篷里的十二个厨房打开了十二桶据说有可能或没什么可能在人体内产生微妙化学反应的棉籽油。每一桶都倒满四个大水缸。合总今天要亲自校阅独立团,并宴请全团排以上干部和八百零八位五好战士的代表。十二个砌在林带北边沟沿上的烤炉,由十二个炊事班的人伺候着。

  每隔十二分钟便往炯红了的黄泥炉膛里送进一条叉在铁条上涂满各种作料的石编鱼。每条鱼重十二斤或二十四斤。牛是两天前宰好的。剥下的牛皮转着圈晾在屠宰公司那结实的篱笆墙上。一片黑红和湿黏。有那么多道工序在等着它们。还要过许多日子它们才会变得坚硬可用,不再散发人们嫌恶的腥臭,去除牛毛上结着的细粪蛋子包括牛毛,再让人拿去切割缝制定模压抛光打蜡上油钻洞缀加金扣铜扣玻璃扣或钻石扣,全过程被称做“熟制加工”,就好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好了,你终于成熟了”一样。或者说“只有这样你才能健康成长”。

  傍黑时分,风在木西沟嚣张得势。那许多壁缩隐藏在黑杨林深处的阴气,趁着暮色降临,沟内外气压差剧增,便纷纷从种种隙缝里逸出,来回在沟帮子之间反折弹射,驱散白日最后一点干热,排出木西沟夜所特有的生冷。

  独立团在垦区总部搞请愿的二十八位代表,今天也被召回本西沟,由总部运输团派了一辆卡车运送。另派了一卡车人“护送”。怕他们半路跳车,重返总部那个完全掩映在白杨深处的新城。总部的一些人,对这件事,原想拖一拖,跟他们打打哈哈,不必怎么多加理会,他们自会感到腻烦、没趣。自动往回撤。这段日子以来二十八位代表占了木西沟驻总部新城办事处三间半房。他们自己起伙。啃干馍馍喝稀糊糊。从独立团给他们拉酱油泡制的圆白菜疙瘩和腌萝卜条。有时他们只希望多来两头生蒜。合总不想对他们采用强硬措施。否则到半夜时分,开去十二卡车人,十二个人对付一个,抬起来,扔到一辆用军用苫布密封的车厢里,开圆木西沟,绝不会惊动任何人。更惊动不了那些长驻总部新城的省内各报记者团。合总本希望他们自动撤回。有一度他们也的确想撤了。

  因为等待了那么长时间,总部机关一直没人理他们。有命令给机关各部门,不要去理睬他们。来申诉,只听,不回答。要回答也只说一句话:军人不可以干预上级对团级干部的任免事项。意见留下。人赶快回去。这样耗着,也乏味。但后来走不了了。木西沟十六个农场都有人来找他们。把许多平日递不上去的状纸交到他们手上,以为就能通天。他们渐渐忙了起来。又过了一段,其他管理处辖下的农场人,也来找他们递状纸了。他们居然还腾出两间住房来做“接待站”。桌椅板凳是借附近一个工建师子弟学校的。

  后来为了这些桌椅板凳,这个学校的校长被正经免职八个月。但莫名其妙的是,后来竟然仍有人在那三间半屋子里给那些老兵安了个电话机,使他们常常能把电话直接打到总部值班室,甚至和首长的红电话机连上线。每周都叨扰首长好几回。院子里经常有成百上千的人围着。于是这件事就不能不管了。到这一步,合总仍不愿用十二个人对付一个人的办法。他要亲自见独立团全体官兵。独立团的老兵全都是由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中退伍下来的。时届退伍四周年,独立团成立四周年。以纪念庆祝这四周年为由,合总本人亲自赶到了木西沟。

  木西沟百货大楼主楼四层。向东西两侧伸展出去的翼楼虽然不短,但却只起两层。从昨天起,大楼就奉命暂停营业了。一夜工夫,在木西沟那条木板人行道的两旁,搭起了三十八顶帆布帐篷,搬进去了一百五十二张玻璃柜台。百货大楼暂时迁到此地营业。而在同一夜,腾空的东西两侧营业厅便被布置成宴会厅。主楼那四层,迅速用油漆漆成各种颜色的三合板、五合板分隔出一个个舒适干净但并不十分隔音的小房间,接待与团庆有关的宾客。从总部首长的特别经费中,特支了一笔款,给独立团全体官兵添置了一身新的灰布军服。一双翻毛皮鞋。缺一顶军帽,让大家在四小时内洗干净原先的军帽,悟干了,烫平展了。用新的硬纸板把帽檐衬起来。衬帽檐,是个绝对的技术活儿。

  一顶军帽能不能在你头顶上给你提气儿添几分帅劲儿,全在那个不当兵便不知它重要的帽檐上。它的弧度、宽度,由上向下的拱弯度,以及可能不那么重要、但也绝非可以等闲视之的厚度、柔韧度……对于这些三年才发一顶军帽、又得经常保持军人风度的农场老兵来说,无疑是件挠头的事。也不愿掉以轻心。独立团谁能一剪子就剪出个服服帖帖绝对合适的帽檐里衬来?好手不止一个。但好手中的好手,却偏要数那个张满全。就是领着二十八个代表在总部搞请愿的家伙。因此,今天不少人也盼他回来。他那个年轻的小媳妇就更甭说了。几个月没咬他捶他端他拧他没亲亲他了,都快想疯了。

  昨天合总亲自找宋振和谈了半宿。“老兵们离不开你,我们都为你高兴。但你必须离开独立团。你不懂工程。总部已决定把独立团改编成一个工程团。维持武装值班的建制,但今后几年,主要任务是实施阿伦古湖引水工程计划。七万施工大军里,没有几个像独立团那样能打硬仗,有好的传统,能指到哪儿就坚决打到哪儿的老兵团队为主干,这支大军就很难带。很难用得顺手。你带了这么长时间的兵,这里的道理不用我细说。”

  “我不懂工程,可以学嘛。合总,您精通工程吗?您不也当了工程总指挥?”

  “问得好。其实我相信,你能很快学会指挥施工。但有一条你学不会:听话。而且必须听你们那位迺政委的话。他是这次工程的副总指挥。是七万施工部队的实际调度者。你能做到无条件服从他吗?或者……你来代替他,当这个副总指挥。你觉得你在木西沟能代替得了他吗?”

  “在阿达克库都克所有带兵的人中间,你应该算是最出色的,没人能比得上你。但你实在不是个出色的部下,总让人感到不那么舒服。顺当。”

  “是的。”

  “不能改进一下?”

  “一九四八年,你在哪儿?”

  “运城前线打攻坚。”

  “主攻营的?”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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