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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肖天放想不通,儿子为什么这么恨他。独立团的那两名干部问他:“我们到底能不能带走你儿子?”他吼叫:“带他走!我没这样的儿子。”他们问大来:“你是不是晚走两天,让你老爹消消气,再做做他工作?”大来擦干眼泪,出力地捆扎铺盖卷儿,回答道:“没人在两天之内能说服了我这个爹。你们要么这就带我走,要么永远别来添麻烦。”肖天放追着那两名干部问:“你们独立团不是已经让朱团长当家了,那个姓宋的还瞎张罗个啥?”那两名干部原先还没那么大决0就这样带走肖大来,还不忍过分伤害了这个“不舍得儿子远离家门”的老人,但见他对他们正拼命设法挽留的宋团长如此不敬,一狠心,就给大来使了个眼色,让他把行李往吉普车上一扔,开起车,走了。

  肖天放觉得这个猪不啃狗不咬狼不吃猴不挠的儿子简直是在他心窝上深深扎了一刀。儿子走了,几乎等于维系他生命的全部希望都崩溃了。

  大来娘……

  大来娘——你为什么不管一管这块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

  “不是我不愿意……你说的这件事,根本办不成……”肖天放强打起精神,陪朱贵铃在大屋的长条桌边上落座。并且马上让家里人把司机也带到家里来。上烟。沏茶。又让天一给镇政府招待所打电话,今晚上不管房间有多紧张,必须腾出一套带里外间的“高间”。

  “怎么说办不成?”朱贵针进门时还担心自己曾冷落过这个老部下,假如他翻脸不认人,给个难堪,自己还真不好收场、但看来,他是没计较那一回的不快,只是一口咬定根本不可能通过大裂谷引出阿伦古湖水。“是不是怕引出了湖水,这四镇十八村的日子不好过?”

  肖天放叹口气,摇摇头说道:“在阿伦古湖西北再建十六个农场。哈捷拉吉里镇就成了贯通阿达克库都克南北交通的大码头。修个拖拉机,榨个油,办个影剧院,轧个棉花,做个糕饼、成衣,办个运输站……活路还多的是。哈捷拉吉里镇工副业生产基础比哪儿都强,你那新建的十六个农场更没法跟我这儿的技术力量比。被这么一变夺去的,还会从这变动里赚回来。哈捷拉吉里镇不会没有用。没人能取消得了它……”

  “没人要取消它。”朱贵铃忙补充道。他兀自暗中叹服这老部下内心的精明,更诧异这家伙身上那一种不是镇长的镇长气势。

  “假如能从大裂谷引水,我们早引出一部分去了。我前些年就想把哈捷拉吉里往那边再发展发展。咱们没那气魄在阿达克库都克修铁路,可把哈捷拉吉里镇再扩大个两三倍,还不是办不到的事。”他似乎暗暗提了一下白氏兄弟当年修铁路的事。朱贵铃马上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甚至很感动地热了一下。

  “那你怎么没弓咄水?”朱贵铃趁机打听。

  “引不成……“肖天放又重重叹了口气。

  “哪个门槛太高,迈不过去?”

  肖天放忽然不说话了。

  “你派人去勘察过?大裂谷过不去水?”朱贵铃盯着不放。他是学工程出身的,自然对技术问题尤其敏感。

  “我没勘察过,但我知道……水出不去。”肖天放犹豫了好大一会儿,透出一点儿讯息。

  “理由?”朱贵铃穷追不舍。

  “指挥长,您就别再刨根问底了……”

  “肖老弟,这件事非同小可,垦区总部决心已下。七万引水大军不日开赴工地。随后便是一千台拖拉机和四百条排灌渠配套工程全面铺开。万一引不出水,或者引出了水,却从大裂谷里渗漏掉了,到不了新垦区,那种损失是没法计算的……”

  “你们没派技术员去勘察大裂谷?”

  “勘察了。反复勘察论证过了。所有的结论都是,水一定能通过大裂谷到达新垦区。”

  “那就……那就相信你们自己的结论吧……”

  “阿伦古湖上的渔民都这么说的,水引不走?”

  “那你是怎么得到那种结论的?”

  “肖老弟!”

  “我不是不愿意说……这……”

  “好,我给你亮个底,迺政委在我动身到你这儿来时,给了这么句话,只要你肯帮忙,促成这件事,不管你提什么条件,我都能给你应下。”

  “姓酒的还能管独立团的事?”

  “瞧你说的!在木西沟,他就是你‘肖老大’!”

  “我有什么难处,他都管给解决?”

  “你说我都奔六十去的人了,能磕掉自己下巴说那些没底儿的话吗?不领到尚方宝剑十二块金牌,我敢到哈捷拉吉里镇来敲你肖老大的门吗?”朱贵铃越说越激昂。

  “……”肖天放仍半信半疑地膜瞥着朱贵铃。但他的血在往上涌。他浑身的骨关节都嘎嘎巴巴地生响。他病中虚软的双手又开始膨胀有力。他塌陷的眼窝里又在炯炯灼灼。是的,朱贵铃的许诺使他看到自己又有希望给儿子安排一条更好的出路了,又能逮得住这个从自己手里挣脱的儿子了。

  “先吃饭。洗个澡。我让人领你去看看住处。剩余的,咱们晚上再谈。你是稀客,我还要领你去阿伦古湖边去转转。在阿达克库都克,你满世界去找,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像我这么熟悉它所有水道暗汉浅湾苇荡的人了。别小看我这个糟老头,少了一条腿,可一点儿也不缺心眼儿……”他兴致突然高涨,说了不少生气勃勃的废话,半点病快快的痕迹都没了。他让家人赶快到地窖里去拿酒。他说他一定要陪“朱首长”喝一通。玉娟怕他久病后体弱,经不住那些一桶桶的在地窖里存放了多少年的烈性子陈酒,就往里对水。

  他喝第一口就觉出来了,把一杯酒全泼撒在玉娟身上,骂她:在酒里做假,亏待了他这么尊贵的客人。肖家还没穷到那一步,得靠水来招待客人。“你糊弄谁呢?”他跳脚。朱贵铃明白玉娟体贴老爹的用心,倒是非常在意地打量了两眼这个跟当年的二小差不多大的女孩,替她在怎么也不肯宽恕她的老爹面前圆了场。直到玉娟重新下地窖,取来一点没掺假的陈酒,她那个老爹才住口。这酒,是肖家自己酿造的。黑红黑红,跟牛血一样。清凉地嘶嘶冒着酸气。辛辣。但却回肠荡气而不伤人。三杯以后,天放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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