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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第二天大早,天还刚见一点灰白,或者说只是在东边地平线上的那一抹黑沉沉里才掺进一点根本不透明的青蓝时,朱贵铃便醒了。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多年鞍马生涯,又经历了那许多变故,他早已不是当年的皇家军事工程学院拉计算尺里的“娇公子”了。他没有那种坏毛病,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房间,换一张床,就要失眠。再一回味,自己是在盘算,今天再到肖家,该给那个能忍住委屈体贴老爹的女孩买一点什么带去。他焦急地等着天大亮。没想到,就这会儿,肖天放却来把他叫到阿伦古湖边的大苇荡跟前。

  “上船吧。”天放抓着湿漉漉的缆绳,邀请道。

  风带着浓霜似的寒气,还相当冷。朱贵铃打了个寒战。小船悄没声地在苇丛里行进。找到苇荡和空荡荡的湖面交界处时,天放歇住了,船便在平滑如镜的湖面和丛林一般的苇荡之间不住摇晃。

  昨天这一夜,天放也没睡好,他一直在琢磨,怎么才能使眼前这个已经老得不像样了的朱贵铃相信他的儿子绝对不是一般的儿子,是值得任何人为他尽心尽力的。有许多话,许多事情,他不能让他俩之外的任何人听到。只有这阿伦古湖的依托,才能让他放心大胆地说出它们来。

  说到儿子大来,天放的确憋着满肚子的心酸。大苇荡里经常起黑风。狂暴的黑风摇搡着密集的高耸的粗硬的苇秆,长长的苇叶摩擦长长的苇叶,迸出绿闪绿闪的火舌。那年大来娘失踪,他赶回村。抱着大来上湖边呆起,在堤岸的土坡上伸远了脚,叉开了腿,把儿子放在腿裆中间,叫他脸向着苇荡,哭。他希望她听到。心碎。真希望有一条水桶那么粗的黑蛇游出来,带走他爷俩,或者干脆一口把他俩吞了。他愿意暖暖和和地在她身子里,跟她一起走得远远的……但没有黑蛇。只有那连串的干雷,在堤岸上空劈炸,终于燃着了那些小山似的柴草垛。浓烟中,男人们女人们又一次冲上堤岸。绕那熊熊燃起冲天大火的苇垛跺脚呐喊。向左走三步,又向有走三步。

  一会儿,雨水塌透了她们薄薄的衣衫,薄薄的衣衫又裹紧了她们干瘪的和饱满的身躯。阿伦古湖轰轰地上涨,浸没了天放的半个身子。哭累了的儿子,睡着了。泪珠凝固在黑红黑红的小圆脸蛋上。嘴里嚼着肥肥嫩嫩的大拇指。每过一会儿,都要抽咽两口凉气。睡梦中,他侧过身,往父亲怀里拱,小手在父亲胸前摸索。津津有味地咂着小嘴唇。天放知道儿子在寻找妈妈的乳头。寻找那再也找不到了的妈妈。儿子啊……他紧紧地搂着儿子,那天他就发誓,决不让儿子再吃他曾吃过的那些苦。他的儿子必须过上最好的日子,必须成为最出色的人。

  大来从小便有点古怪。黑黑胖胖的,跟他那亲娘活活脱脱长得一模一样。全家人都喜欢得不得了。他三岁才开口说话。一年里说不了几句话。他老在村子里转。大人们不管干个啥,他都爱往跟前凑,默默地看。他水性好,好像天生的。阿伦古湖和阿拌河的交汇处,水面足有一里多宽。河中心有座鱼脊背似的小岛。岛上有一片疏落有致而高直挺拔的排子林。每到秋末,林子便金红金红地耀眼。他喜欢游到那岛上去。飘雪花时也游。光着小黑胖身子,一只手提溜着小裤衩,另一只手拿根树枝串起一长串那金红的叶片。他不认生,。跟谁都要好。上谁家去,肚子饿了,他都往桌子跟前一坐,跟大人似的,把两只手往桌上一搁,开口要吃的。“大大,我饿了。”或“亲娘,我饿了。”村子里所有的女人搂他时,亲他时,都让他叫她们“亲娘”。他不挑食。你给什么,他吃什么。给多少,他吃多少。

  决不剩下。也不再开口要第二回。当然,他跟天放一样,最爱喝很烫的很稠的黏苞谷糊糊。加上两勺猪油,再撒一点盐花。捧着碗,转圈吸得稀里哗啦地响。碗太大,整个小脑袋都埋了进去。最后把碗舔得光光净净。不留半点糊糊渣。糊糊渣都粘到他头发、小鼻尖和小下巴上去了。他喜欢在别人家里转。进这屋,出那屋,小手摸着墙壁,东张西望。谁要给他个酸梨。他就老老实实坐在那家台阶上啃,多酸多涩多硬,他也不拣嘴,最后把梨核部嚼了咽了。把那些大婶大娘,心疼得直搂住他叫“小乖乖宝贝儿子”。

  但有一条,他怕去村当间那块窄长窄长的空地。甚至还在不会走路的那时候,家里人抱着他,只要一走近那块空地,他就害怕,就蹬脚哭,就憋得满脸青紫,一点气都喘不上来。小手就连连指着身后的山林,指着林子那边的阿伦古湖,希望大人抱他去林子里,去湖边再不肯往前走。几乎每一回都这样,绝无例外。其实这空场里没什么。只有个庙壳儿似的空房。四壁的土墙不算高。镂空砌着一方方窗花格。屋里只有一个空的土台子。土台子上堆着四四方方一根土的立柱。立柱里隐约还能看到一些砖瓦的残迹。

  据说,那年发大水,冲走尚月国。在这一带惟一没被那场大水冲走的东西,就是它。谁也闹不明白,尚月国里那么些坚固的整块大石堆砌起的神庙、大堂、仓库、厩舍、寺院、青楼舞激……都被冲得无影无踪,而这根由泥土垒起、直径不过五六尺的方柱怎么偏偏留存下来了呢?从尚月国灭迹,到第一批流放犯迁到这儿建村,越一二千年,这儿绝无人烟。谁又会在这儿留下这么一根土柱?土柱里那些砖瓦碎片却又分明告诉后人,这的确是人工的痕迹,绝非自然造化的积淀。村里人在这根土柱上挖了不少黑洞洞的神龛,供着各家的祖宗牌位。常有香火。两壁窗花格上,常系着一些长短不一的红布条。

  村里人有什么心事,便上这儿来拴上一根红布条。红布条系上后,是不能再动它的。尘土便越积越厚。许多布条在暴晒中褪成白色,又积满尘垢变黑。大来怕什么呢?怕那些全村老小的祖宗?怕那些维系全村人自古至今的红布条?怕方柱的神力?怕那袅袅不绝的香火烟灰?怕它曾有过的或将要有的,没人说得清。

  有一年,羊毛提价,收羊毛转手倒给兰州西安毛纺厂的那山东老板和村子里剪羊毛卖的主儿,都得了大钱。山东老板上了劲儿,掏钱让哈捷拉吉里村的男人去索伯县白玩两天。还租了一辆烧木柴的老爷卡车,一趟拉不完,分两趟拉。山东老板豁出点血本,想独揽这地方的羊毛生意。肖家的羊毛卖得多,肖天放自然在第一趟去索伯县的名单之列。但到动身那天,怪事便出来了。五岁的大来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他爹。打从鸡叫天明,就老围着他爹不走,手老拽着爹的衣服角。天放去后坡草棵里拉屎,他也跟着。

  天放说,儿子,你也想上索伯县看热闹?下一回吧。这一回去的地方,全是只能让大人玩的。你去了也没意思。爹给你带油炸和棒棒糖回来。可大来却紧抱住天放的腿,抬起头只是衷哀地看住大放,一个劲地说:“爹,不去。爹,不去。”后来天放要上车了,这孩子竞号陶大哭,拿头撞天放,疯了似的去拉天放,叫:“爹,回家。爹,回家……”天放恼恨起来,用力打了大来一个巴掌,骂他:“搅屎棍!滚开!”车开好久,他一直平静不下来,煽大来的那个手掌心也比往日辣疼。眼前总也驱散不去大来那哀哀的眼神。那眼神的确酷似阴沉天气中的阿伦古湖湖面。而且让他想起久已不敢再去思念的那种熟悉。车开近阿伦古湖,沿着阿伦古湖要走几个小时,他就老想去看苇荡。那边腥腥地潮。大来的叫声老在耳边响起。每响一回,他心里就泛问。他在车里待不住,就往外挤,挤到车厢边。

  靠近那烧木拌子的长筒铁炉。铁炉火烫火燎地散发着木焦油的臭味儿。又走了一会儿,大来的叫声在耳边一声比一声紧。他忽然觉得要翻车。一股从来没闻到过的腥味,团团包裹着这辆由于严重超载一直走得十分吃力的老爷车。那大苇荡上空的云层也变得格外低沉,格外灰黯,格外绵延。后来车莫名其妙地就翻下湖堤了。天放幸亏靠车厢边站着,跳得快,只擦伤了一点皮。而车里的那些老少爷们,死了几个,残了不少。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过几次。天放才渐渐相信,大来跟他亲娘一样,是真能预知些什么的。他又喜又怕。他悄悄问大来,是你娘来跟你说了些啥吧?大来摇摇头。天放问,你真知道那天要翻车?大来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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