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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第二十一章 不是我不愿意

  朱贵铃没让吉普车直接开到肖天放家门前。也不想惊动大多的人。他愿意走着过去。天色还不算太晚。下车以后,还需要斜穿过一片晾晒腌鱼的空场和一个早已废弃不用的老锯木厂。风自然是咸,是腥,混杂着陈旧的松树皮的芳香,从那一堆堆发黑发酵了的木屑里散发出来。矢车菊紧挨着倒坍的篱笆。车前子勾住细毛羊的厚皮。成捆的干草受潮。砍倒的柳树三百年后再度成林,今天刚抽出翠生生鲜嫩的枝条很快发黄。他走得很慢,心却跳得很快。这十来年,他从来没有接触过一个老联队的人,更没打听过那些力巴团老人的消息。当他第一眼瞟见肖家大院那红瓦房盖和青砖院墙时,他那一直有些不太利落的双腿已经不可思议地哆嗦起来,感到了酸软,感到了沉淀,感到了过电似的抽搐,一时间,竟连半步也挪不动了。他咬住了牙关。

  家。

  别人的。

  他再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辛酸。也许还有嫉恨。哦,肖天放啊肖天放,你到底还是个肖天放。你看你这肖家大院,何等的气派,它岂止是一个“院儿”,它简直是一片可观的营区。除了最近才盖起的那个又窄又长的大院,这儿还有七八个过去盖的小院。这都是在那些年里,肖天放为每个将要成家的弟弟或妹妹盖的。他把弟弟妹妹们“赶”到外边去营生时,就给他们立下过死规矩,男的可以在外边娶,女的一律得回来嫁。不管你是在外边娶的还是回来嫁的,都得把“家”安在他给你盖的小院里。都得把心拢在肖家大院里。最后,反正你得给我回哈捷拉吉里。至于你在外头还有几套房几间屋几个户口本几副锅灶几个液化煤气罐,另说。肖家营区。真的是肖家营区啊。别看他只剩一条腿。别听他一张嘴总是那句话:“我犯过错误……”他的心气儿依然比天高啊!

  高高的草垛像巨形的蘑菇,不前不后,不新不旧,不卑不亢,不悲不喜。

  他摘下帽子,敲响门板,明知故问:“这是……肖天放同志的家吗?”

  这一段,肖天放真是病了。不耐烦。核桃那么粗的手杖让他折断了四五根。断腿的肢端又开始流脓流血。黑黑的脓血,一桶一桶往外流。高烧一直不退。即便把他全身浸在刚打上来的井水里,不用多大一会儿工夫,那冰凉凉的井水也会跟他身上一样,烧得烫手,咕嘟咕嘟地往出蹿热气。什么药,什么大夫,对他都没用。肖家的人都慌了手脚。

  他还不许任何人碰他。除了玉娟。烧得实在受不了了,他只要玉娟扶着,跌跌撞撞,找到大来娘当年消失的那苇荡口,浸在那苇根水里,往里爬,让比刀锋还要快的苇茬割破他那粗胀的全身,割破早被脓血浸透的纱布绷带,再一次、再二次、再三次地让苇茬深深扎进他那在烂肉里露着白花花骨碴的伤口。这样,他会松快些。淌出的脓血,在苇荡里依然不溶散。它们依然像稠黏的下脚油料一般,东一片西一坨的,粘附在将要腐烂的草叶和依然坚挺的苇根上。他不让任何人跟着他。其实谁也跟不了他。谁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忍受住苇茬的割和扎。等流尽了黑血,又在冰冷的苇荡里泡了大半夜,他开始清醒,明白,便挣扎着往外走。等着下一次高烧的到来。全家人都知道,他这样难受,全是为了那“浑脑不开”的大来。但他却偏偏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一句“大来”。“我没那么个儿子……”高烧的妄语中,他总是这样叫喊。玉娟哭着求他,让大来回来看看他。他总是喷出滚烫的热气,支撑着坐起来,要伸手去打玉娟。

  大来执意要离开这个家,到那样一个骑兵连去当个最不起眼的马夫,的确伤透了天放的心。天放太了解那个骑兵连。他们常来向他买草料。天放也知道集民县了。这个地域比索伯县大三倍,人口却只及索伯县十分之一。常年有那么几辆破旧的马车懒洋洋地在那无比爽朗而又总是干绷绷寒嗖嗖的太阳光底下待雇。至于那个骑兵连,原来是集民县一个地方国营农场为应付差事,在边界上老闹矛盾那段日子里,很仓促地凑合成的。很少的一点经费,很庞杂的人员。大部是盲流。从部队复员回口里老家,分的口粮不够,跟大队书记干架或短了账上的金额,或跟公社秘书的老婆偷情,或实在不肯上山背炭炼钢铁……种种原因待不住了,便盲流到集民。

  根据他们自报的原籍家庭住址单位名称,这边去函调查,不少人的回函均为“查无此人”。但他们口袋里都揣着有国防部钢印的《复员证》。于是这骑兵连就一再出事。打架。动刀子。盗卖军马饲料。合伙搞破鞋。能站到连长办公室房顶上撒尿。上俱乐部里拴毛驴。收上场的麦子还不够给明年留种用的。连着换了几茬连长指导员,都不顶用。说是“骑兵连”,从来没人给他们发过枪。不敢。怕他们有了枪,真去把县政府给端了。怎么办?想来想去,决定交给宋振和。这家伙喜欢老兵,对付老兵有一套办法。不管是盲流来的,还是有正式手续来的,只要是老兵,他准能拢住了。集民县还主动给了个“政策”:三年之内,这个骑兵连仍由那个地方国营农场供养,经济上不给宋振和的独立团增加负担。宋振和笑着说道,行,有这一条,我就敢接。全指望宋振和拿出镇天之宝,回天之术,三年内调教好这帮子浑油子兵,能让他们在老阴山脚下那片只出风沙和荒草的高地上,自己养活了自己。

  肖天放怎么肯把儿子往种那地方塞?可大来偏要去。那天独立团来了两名干部,要带大来去面试。宋振和也很想知道,苏丛那么尽心地推荐的人,究竟是哪一茬的。他要亲自看看。肖天放就是不放大来走。大来不跟爹闹,也不争。很平静地抓过一把斧子,对爹说:“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从小到大,为了我好,你也打够了我,骂够了我。我现在一定要走了。你让我去试试,看看,没有你这个爹,能不能给自己挣个好。你要觉得你还没打够,还没骂够,我叫你再打这一回,骂这一回。

  你要觉得我这样的儿子不该带着你和娘给我的这个身子囫囵地离开这家门,你就用这把斧子砍我,剁我,片下我几斤肉……我决不怨恨。但是等我出了这家门,你要再打我,再骂我,再要逼我替你去活着,你可别怪我不是个好种!我可就不是从前那个肖大来了。热耿耿、红腾腾、末冬冬、泪花花,我可也要杀人了!”说到收尾那几句,大来忍不住喊叫起来,从睁大的眼眶里,爆出一串串泪珠,让它们咸苦咸苦的一起往尖刻的嘴角里涌。肖家从来还没一个人敢这么对肖天放喊叫。

  全家人立时三刻地吓愣了。天放也呆住了。不明白这儿子今天怎么痴迷过了劲,走火入魔了。肖大来自己却伤心地大哭,哭软了身子,竟连几斤重的斧子都掂拿不起,让它陋地一声掉到地上,把三合土的地面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又把淬过十八回火的锋钢斧刃磕出十八个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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