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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假如他不厌烦这一些,他就不会觉得哈捷拉吉里寂寞,不会觉得镇公所里的白天黑夜太长太长,不会觉得土路旁的木栅栏太老太歪,他也就不会总去问那一块支在木棍上晾晒的牛皮,为什么老在往下滴发黑的血。水井上的轱辘把裂了又裂。露天堆放的化肥撒了又撒。片儿林上空的黑雀群重复了又重复。后来,他甚至都怕看见羊群。它们坦率、热闹、拥挤、忙活,但又随便被人赶来赶去。他知道自己不该厌烦,但又忍不住要厌烦。镇公所里有他单独一间住房。值班用。开会晚了,不回家。谈话晚了,不回家。陪客晚了,不回家。统计表格晚了,不回家。闲聊乱扯晚了,不回家。不想回家时,不回家……不回家,大哥心疼他。常叫家里做些好吃的,给他送去。常常是叫玉娟送。总是送晚上那一餐。一荤一素两个菜,再加一碟下酒的肉皮冻或水煮花生豆。拿干净毛巾盖上,提着它们,慢慢走进镇公所。家里的好酒都留给他喝。大哥说:“费一天脑子了,叫他提提神吧。”玉娟总是在一边静静地看么叔喝。送汤,怕路上撒了。

  汤就在镇公所的煤油炉子上做。做了两回,玉娟说,煤油炉子做的汤不好喝,有煤油味。就从家里带一个炭炉。幺叔说,傻丫头,煤油燃烧,跟那汤还隔着一层金属锅哩,煤油味怎么进得到汤里去?她说,进得去进不去,我怎么闻着老有那股子煤油味?他说,那是煤油在进行不充分燃烧时,有一部分煤油燃气分子被挥发到空气中,又被你嗅到鼻子里去了。她说,既然燃气分子会被人鼻子嗅进肚子里去,它怎么就不会拐个弯钻到汤锅里去?他只好笑了,帮她一起支炭炉。笑完后,他感到轻松。他给她讲“燃气分子”。讲“气体扩散”。讲“嗅觉神经元”。讲“煤炭总有一天要挖完”。讲“太阳也总有一天不会再那么烫”。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她愿意听。不只是因为,除了么叔,再没人跟她讲这些。她愿意听,还因为她可怜这个只比她大四岁的小叔。镇上人人都羡慕他。她可怜他。她知道他不愿待在哈捷拉吉里。但为了肖家,他必须留在哈捷拉吉里。她也只能待在这里。

  有一天,下大雨。他打回电话来,叫家里别给他弄晚饭了,但她还是给他做了,又送去了。那一天,假如玉娟像往常那样,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他吃,到底也不开口,他一吃完,乖巧地收拾碗筷擦干净桌子提起饭篓赶紧走;假如她不羡慕他那些年在外头的生活,从来没轻轻地要求过他给她讲讲;假如那天镇公所里不是那么静,那么黑,雨又下得那么响,她全身的衣服都塌透。他拿毛巾让她擦脚,拿自己的军便服给她换。她害臊,转过身去。他出了屋,让她一个人在屋里。油灯光透过格子扇门上的窗户纸,艰难地在廊檐下做成半个朦胧。他心跳得厉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关上镇公所大门。沉重的木门生涩地往一起合,轰轰隆隆,吱吱嘎嘎。他在整个镇公所里绕了一圈,他一间屋一间屋地去敲,去推。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急于证实偌大个镇公所,的确再无旁人。

  后来,他在做会议室的大堂屋里站了许久。原先的红砖地,是他让人换成了水磨石地。一下雨,便泛潮,便紧着往上透阴凉。曾有过的大师椅、花揪木虎茶几、螺钢镶嵌大案桌,自然早就换光。他讨厌这种老里老气、冷冰冰的僵硬。他让人从镇中心小学借来几张旧桌椅。他宁可要它们。现在,他站在这些桌子前,强使自己镇静。假如那天他真能镇静下来,再不回那屋;即使回了,进屋前能得体地先问一声可不可以进;等里边那一阵忙乱的衣衫声消失,再慢慢推门,……假如那天,玉娟利索一些,把该换的早换了,该扣的早扣上,她不是那样地犹豫磨蹭为难心慌,没有卷起裤腿,当幺叔猛地推门进来时,慌张得怎么也扣不上最后两粒纽扣;假如这时他不走过去,不想做一件要跟所有的人都过不去,特别是跟自己过不去,跟玉娟过不去的事;假如他没“假惺惺”地对玉娟说那句话:“傻丫头,咋的了?我来替你扣……”假如所有这一切“假如”都不是假如,第二天,玉娟不再理他,不再到镇公所来,不再正眼瞧他,不再觉得他可怜,不再愿意听他讲“太阳总有一天也不会再发烫”,她没有在躲闪推拒挣扎哀求的同时又紧紧地抓住他……那么,结局又会是怎样?

  为什么不是那样呢?

  为什么?

  老天爷,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过不去呢?

  “我要死了……”玉娟又轻轻地哭道。

  天一闭上了眼睛,胸底兀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呜咽。他连连颤抖了几下,眼角便有滚烫黏稠的火,往下烧灼。这湿的火流,淌过他坚韧黑亮的脸面,渗进鬓发间,甚至窝集在耳蜗里。有的直接消进嘴角,一股成苦的辛辣。换一种身份,他这时应该、他也会去紧紧搂住为他受苦了的玉娟。他要对她说一千种最好听的话。让她沉浸在对他俩曾经有过的最激动的甜蜜的回忆中。他要向她许愿。他要让她索取。哪怕狠心敲诈他。他要亲她,求她别再哭了。事情过去了。上帝把所有的苦处都放到了女人肩头上。他看到了。他懂得了。他没法来替代她,但他会终其一生地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在自己的手掌心里的……

  但这会儿,他连碰都不敢再碰她一下。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碰她。一种深重的罪孽感缠绕了他,压迫着他。这是比愧疚更深重的怅惘。

  他曾经想理智地结束。他曾经试着跟别的女人来往。镇公所里有好些个从粮库调来帮工的女办事员。在成立镇公所以前,粮库是哈捷拉吉里村惟一国营单位。它们是“国库”。代表国家在这儿收购贮存粮食。还有一个女办事员是从镇中心小学调来的,因为生孩子太多,老歇产假,没法再正常带班教学。她丈夫又在县手工业联社当会计,一年也回不了几回家,帮不上她的忙,就把她商调到镇公所。他留她们加班。他给她们说笑话。他买饼干糖果偷偷塞到她们挂在椅背上的手提包里,向她们挤挤眼睛,表示默契……或者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去捏她们肥厚的手背脚背,让她们高兴地或装作不高兴地向他挤一下眼或啐一嘴……凡是能做的,他都做了,凡是别人会做的,他也试着去学着做了,但是除了得到对自己对她们更加的厌恶以外,他什么也没得到。或者还得到了一种少有的鄙视,对自己的鄙视。

  玉娟总是静静地看着他,带着阿拌河河湾突出部中那块大沙洲上一片黄护树的秋色。

  她总是不说话。

  她总想知道一切。

  她总是推开他,但又紧紧抓住他。

  也许她还并不明白自己和么叔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有犯天条的事。她只希望有人待她好。只是到后来,有一天,她懂了,她曾跪在天一面前,哭着求他:“咱俩再不敢那样了……别那样了……”

  这是一团飘浮得很高很高、又很温暖的云,但它却载不走人。

  回到家,天一立刻把玉娟安排到河对岸东风公社东风大队举办的新法奶牛饲养短训班学习。主持学习班的是天一的老战友,一起参军,又一起复转回来的。天一对他说:“我这侄女大会干,太肯干。该不该她干的活儿,她全往自己身上揽。年纪轻轻,得好几种病,身体虚成这样。让她上你那儿,学养牛,是挂个虚名,就是想把她托给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找个背静的去处,让她将养一段。你给我拿鲜奶子鲜鸡子新鲜蜂蜜和稠稠的羊骨头汤好好喂她。伙食标准单列。伙食费找我报销。”

  老战友索性去公社党训班那儿为玉娟找了个小屋,安安静静住下。那段日子,党训班恰恰没办班。院子里见天落满了野鸽子和家鸽子。红嘴唇。黑嘴唇。红爪子。黑爪子。屋后还有一排高高的老杨树。也像营房。

  有一天,又下着大雨。到下午,镇公所里便再度只剩下他自己了。这一段,玉娟去‘学习“了,家里人轮流来给天一送饭。保证他每天一遍酒。他似乎喝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他想喝。有时连中午也喝。

  总要到天黑下来,家里的饭才会送到。这一段时间里,他披上雨衣,到河边转圈。远远地去看东风公社短训班那几间平顶小砖房和小砖房后身那排老杨树。浑浊的河水在继续上涨。波波拉拉地涌动,漫进岸边低洼地的树丛里,带进许多新起的泡沫和霉烂的草叶。他看到玉娟站在那院子里也在向这边眺望。他忙躲闪到大树后头。他不想让她瞧见。他要让她安下心来。

  回到镇公所,大姐天桂打来电话,让他回家吃晚饭。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咋的了?”他迟疑着问。这一段,他很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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