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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没咋的。二哥三哥都回家来了。全家聚聚。”大姐接茬在电话里解释,口气有点冷峻。

  天一放下电话时,心就耿耿抽紧。他觉出,要出事。他早知道,他和玉娟的事是瞒不长久的。大哥的脾气,他当然清楚,一旦事发,结局不堪想象。

  一瞬间,他甚至都支撑不住自己沉重的躯体,颓坐在电话机旁的一张板凳上。

  他又赶到河边。他曾跟玉娟约好,假如家里有什么动静,她没法应付,需要他紧急赶过河去,就在平房前高高的那根旗杆上,升起一面小三角红旗。但这会儿,在阴霆的雨云笼罩下,在冰冷的寒风中,那灰秃秃光净净的旗杆,依旧灰秃秃光净净,很瘦很高很孤独,并无半点红的三角。玉娟没发出求救告急的信号。他稍稍放了心。假如事发,他们不可能不去找她。看来,不像会有大的动作。但他不知道,就在大姐给她打电话的那一刻,大哥天放正在短训班那间小平房里,揪着玉娟的头发,要把她拖回家去。玉娟来不及升旗。她没力气升旗。她死死地扒住门框,怎么也不肯上车。最后还是两位姑姑把她抬上了车。她翻滚着窜下车,疯了似的向大苇荡跑去。

  她叫:“娘——我下回再不敢了……娘一一你救救你女儿……娘……”她看见那雨白哗哗地飘来飘去。阿伦古湖上空凝聚着一片很大的乌云,但怎么也靠不到镇子这边来。它只有无可奈何。而挟带着雨的风,推拥长长的粗粗的苇秆儿,让宽宽的苇叶摩擦宽宽的苇叶,发出绿闪绿闪的光。玉娟终于跑不动。一股很热的东西顺着裤腿不断往下流。她知道,只要能跑到苇荡边,做娘的不会不来救自己的女儿。但她实在跑不动了。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二姑拣回她一只鞋。大姑悄悄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小段木根填到她嘴里,叫她紧紧咬住。他们没把她拖回家。天一赶回家时,没见到玉娟,没见到大姐,也没见到二哥三哥二姐三姐。院子空空。一排九间平房,窗户玻璃全黑着。门全开着。院子里既没有脚印,也没有车轮印。他真有些害怕了。为什么叫他回来,又不见一个人影?爹和娘没搬镇上的这新居里来。他俩仍住在老村址的那个土包后头。他们全聚到那儿去了?他不想去。他不想面对爹,也不想面对娘。要砍要剁,趁早,于吗躲着?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祖宗!

  他在院子里,怔怔地环顾四周。雨的喧哗,告诉他,结局已经逼近。很近。

  当他回到镇公所时,看见大哥天放在他屋里正等着他。大哥木然的神情和全身每一块都鼓凸起的肌肉,已经说明了一切。

  大哥好像是送饭来的。他带来了玉娟常用的那个饭篓。但他摆上桌的,却只是两个空碗,一个空酒盅,一双白木筷,还有那段几乎都已经让玉娟咬烂了的木根。

  大哥从朝鲜回来后,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弟妹和儿女身上。他管教他们十分严厉。但他又不愿让外边人知道肖家内部有任何一点不和与不肖之处。每次他惩罚做了错事不肯听话、或始终学不会什么叫“听话”的弟弟妹妹儿子女儿时,总把一段木根塞到他们嘴里,强令他们咬住。他每次打他们打得都十分凶狠。要他们不哭不喊,是根本办不到的。只有紧紧咬住楼木根,哭声喊声才传不到院子外头去。才不会让外头人得知,肖家也出事了。他要让所有的人都觉得,肖家的人总是心齐的。有劲儿的。

  看到咬烂了的木根,天一便知道玉娟已遭遇到什么了。他的心一颤,扑通一下跪倒在大哥面前,叫了声:“是我不好,你放过玉娟……”

  天放沉沉地说道:“去闩上大门。”

  天一照办了。

  天放说:“吃饭吧。”

  天一不知所措。饭篓里是空的。碗和酒盅也是空的。大哥送来的只是一场空。吃什么?

  “吃呀!”大哥吼叫。

  天一慢慢挪近饭桌,端起空碗。

  “你吃呀……“大哥的声音颤抖了。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垂下那坛子一般粗大的脑袋,紧攥着韩头一般大的拳头,毫无节制地痛哭起来。

  “你吃!”他又一次吼起来,把饭桌掀翻。

  这些天来,他在自己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把这个自己一贯最器重的七弟,打了又剐,掰碎了揉开了再撕烂……用牙咬,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抠……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他到大苇荡里,让苇茬刺穿自己的脚掌心,让苇叶割破自己的胳膊和胸膛脊背。他对大来娘说,他对不住她,他没能看管好他俩惟一的闺女。他本来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天观天桂他们。本想一个人憋在心里,悄悄了结这件事。但他实在憋不住。再憋下去,他觉得自己真要疯了,真要瘫了,真要炸了。

  天观天桂执意要由全家人来惩戒这富生一般的七弟。天放考虑再三,没让他们这么做。甚至都不许他们今晚见到他。只要一见面,哥哥姐姐们肯定会气疯了,任什么也拦不住;只等扑上去,一人一口,一人一棒,一人一刀,天一就活不成了。但肖家还经不住这样的折腾。肖家还不能没有这个在镇上正走红的七弟。大来刚人县中,后面的路还长着。肖家的第三代还有七八岁、四五岁、一二岁的。他们也都需要这个七叔。臭了老七,也就臭了肖家。多少年,多少忍耐,肖天放才把老肖家弄成这个样子。经不住啊,再经不住从头到尾把那段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磕磕绊绊已走过的路,再重走一遍。再没恁些精血。再没那个气魄。也没那种耐力。肖天放已经老了……

  天放捂住脸,呜呜地抽泣。

  五十年一笔老陈账。我的爹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放慢慢站起来,让天一收拾起破碎的碗盏,倾倒的桌椅,把屋里的面貌恢复到跟原先的一样,尔后把天一带到天挂家。玉娟在天桂姑姑的屋里躺着。浑身上下已经没一块好肉。屋里除了天桂,再无旁人。

  天放让玉娟把衣服脱了。

  天桂一惊。

  天放吼道:“脱——”一马鞭把哆哆嗦嗦刚从炕上强挣着爬起来的玉娟,又抽倒在地上。

  大一想到屋外去待着,刚转身,被天放一把揪住。天放说:“天一,肖家出这样的丑事,总是我这做大哥的不正经,没管教好自己的闺女。也是我这做大哥的没能耐,没能让你这做兄弟的明白,咱肖家出不得这种丑。没那本钱出这种丑。几十年……我知道你恨我。你可以当着你大哥大姐的面,打这不要脸的侄女,也可以当着你大姐侄女的面,用刀剐我这叫你恨的大哥。可我得求你,你再别这样来报应肖家。肖家经不住……你怎么还不明白,咱们肖家经不住啊……”说到这里,肖天放再也忍不住了,咬着牙,一掌打倒了天一,用脚踩住他腰胯,哗地一声,撕开他褂子的后门脸,趁手摘下天挂家割猪草的镰刀,用它锋快的刀尖,在大一背上深深地划了道血口,叫坚韧的薄皮和粉嘟嘟的油肉一起往外绽翻。

  即便在这个时刻,肖天放也没让疯劲儿完全左右了自己。他不破天一的相。只在他背上给一刀。他依然遵循自己的这个治家原则,决不让外头人瞧见肖家的不是。

  几天后,哈捷拉吉里镇做秋季征兵动员。会前,肖天放问肖天一:“你能主持这个大会吗?”肖天一只答了句:“为了肖家,你放心吧,大哥。”肖天一果不其然,一口气,连说带比画,依然做了两个小时零九分钟的动员报告。镇上的人除了觉出肖书记在台上有一点不敢直腰挺脖梗儿,再没瞧出来别的什么。镇上的人一向爱听肖书记作报告。他见识多,口齿清,脑子又够用,不爱死板地照县里发的宣传讲话提纲念到底,经常把提纲扔在一边,跟大伙摆豁儿。他从小在哈捷拉吉里长大。对这儿的一切太熟悉了,知道台下的人心里在想什么,要什么。时不时,再捎带抖露一点哪个梆子剧团哪位女老生的私事,哪位刚被免职的中央领导的传闻,卖蹿儿走东村,邪带着劲儿哩。台下抓耳挠腮地乐,不住地笑得前合后仰。他自己在台上却依然稀沉个脸,声色不动,从从容容,一句一顿,有板有眼。娘的,真有他个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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