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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这边已近城关的市梢。面前是公社卫生所,还是城关大队的卫生所,已无须弄清。总之,卫生所的人早已下班,空剩一个院子和几棵白蜡蜡的械树。鞋片儿撂到屋顶上。走廊尽头才有盏灯。那位外科助理果然依的,在他屋里等着他俩。十天前,天一独自来找过这家伙。这家伙精明得像一匹恰逢盛期的公狸猫。天一犹犹豫豫地刚磕巴出两句,他就马上明白,到底是咋回子事了。他先古怪地瞟瞥了一下肖天一,尔后皱起眉头说:“未婚女子……是未婚女子吧?未婚女子做这号手术,可得办不少手续……到所长办公室去申请了吗?”一边说,一边折腾他屋里那个黑句句的火炉。他身后挂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空鸟笼。一个双开门玻璃柜。广口大肚子标本瓶。

  被福尔马林浸泡起的粉红的灰褐的可怖的怪胎。天一忙给他递去一个不算厚也不算薄的纸包。这精明的家伙,不用打开纸包,只用捏惯手术刀的手指,轻轻捏捏纸包,大概齐就能确定里头包的是粮票、布票还是钱票,或者每样都有一点,各有多少。他把纸包扔进一个中等大小的鸟笼,拉下蓝布笼套,把鸟笼遮得严严实实。天一这才注意到,所有的鸟笼有已被罩起和待被罩起之分。纸包被扔进中等大小的鸟笼,无非告诉对方,你这点出手,不算多,也不算少,马马虎虎还将就得过去。尔后,这家伙随手从一个黑粗陶罐里抓起一把盐和碎铁骨木,往炉子里一扔,炉子里立即爆出一声棕黄的闷响。天一不明白他这一手,究竟又表示什么。他只知那纸包里包着自己六个月的工资。

  那家伙把天一推出门去,带玉娟进了手术室。他不正眼看玉娟,总是趁玉娟不备时,狠狠地瞅她一眼,又赶紧掉开视线。玉娟怕他。当他的手故意触摸她的腿杆时,她几乎要昏厥了。

  玉娟出手术室,天已全黑。那家伙一边锁手术室的门,一边对天一说:“明天再来。还是这时间。来早了你自找麻烦。来晚了,我也不恭候。回见。”说着,提起两个被蓝布套罩严实了的鸟笼,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棵大白菜,回家去了。

  “走吧……”天一去搀扶玉娟。他不知该怎么去安慰为他遭了罪的玉娟。

  玉娟不动弹。低着头,倚在近门框的墙边,索索地颤抖,双手下意识地捂住小腹部,只是在抖。

  “疼……很疼吗……”天一嘴发黏,嘴唇焦躁。他都想不起来,身边的挎包里还预备了几个生鸡蛋、四两红糖和一包油炸排叉。他偷偷地跟人请教,听说一出手术室,就得给女人喝两个生鸡蛋。在蛋壳上,一头凿一个小洞眼,尔后叫女人仰起脖子,稀里哗啦地吸。再用烫烫的水胞一碗排叉,撒进两把红糖,再拿个大碗,扣住,严严地炯一会儿,趁热用筷子挑来吃,捧起碗喝,出一身汗,歇着,等汗自己干了,给女人裹上块头巾,再上路。但这会儿工夫,他全记不起来了。

  玉娟只是龟缩着。

  “怨我……都怨我……”天一磕磕巴巴。

  玉娟忽然拧过身去,哭了。

  原来,刚才那家伙只是要了玉娟一回,根本没给玉娟做那手术。只是用镊子夹着酒精棉替玉娟细细地擦。他说高压蒸煮过的手术器械已全都用完。所以手术今天还做不成。今天只能给你消消毒。天一马上找到那家伙的家。家里也挂满了鸟笼。天—一声不吭先踩扁了两只用蓝布套遮严实的鸟笼,尔后擒住他手腕,不由分说,把他拖进大杂院一旁僻静的夹皮巷筒。肖天一在部队当过五年侦察兵。这一手,小菜一碟。

  “你这是干啥哩?”那家伙觉得手腕已接近骨折,疼得想嚷。但肖天一不许他嚷。

  “去替我侄女把手术做了。明天你爱擦谁擦谁去!我侄女明天没工夫再来伺候你。还不许你在我侄女身上出半点差错,留半点病根儿,跟我玩这哩格儿隆,我叫你全家好瞧!”天一松手,那家伙倒退十八步。

  这一回,肖天—一直在手术台边上监督着。但他一直没敢往亮处看。听着玉娟一声声的挣扎,哀求:“幺叔……幺叔……你出去……出去……”他渐愧地悔恨不已地闭上了眼。后来,他抱起玉娟,向卫生所大黑门走去。苍白的玉娟挺沉,也挺轻。

  ……马车慢慢出了城圈,由砂砾。板土、碱蒿、猪灯笼草组合的漫坡,托起远去的大路。天一把车棚后门脸上的布帘子卷起一点,让玉娟远远地看一眼索伯县县城里的灯火。长这么大,她真还没来过县城。大来到县中上学,她跟在马车后头,送了好远好远。从来没人问过她一声,是不是也想进县中。城区里的灯光白明明闪烁。苹果花……苹果花开几月白?她突然觉得心酸。小肚子里又一阵阵隐疼。

  “我要死了……”她轻轻地对幺叔说。泪珠无声地淌下。漫坡留在了身后。他们必须在固集海子那一片干涸了三百万年的卵石滩上露宿。卸罢套,让加了脚绊的马们,在一旁安详地嚼它们的晚餐。除了干草,还有一道主莱——干豆。他俩便并排躺在大车排子上,盖着厚厚的皮大衣,身底下垫起暄软的干草和皮褥子。听远处,寒气冻裂了老树。那一声声的喘息,仿佛汪得儿大山在起身巡渠。

  天一没吱声,他替玉娟掖紧大衣,便走到簧火旁。他抬起头,让自己尖削的鼻尖,正对着弯拱起的苍穹。他不知道该恨谁,责怪谁。也许该恨那年不该得罪了团司令部的那位军务股长。政治处的干部股长。后勤部的膳食股长。他本可以留下。他已提了干,当了连长。他还年轻,满可以再在部队里干十五年。第一批初拟的转业名单里并没有他。只是到了最后一分钟……也许该恨自己不该听了大哥的话,去争哈捷拉吉里镇党委的这把交椅。县安置办原意是要让他去新开的那个矿上去当矿长。或副矿长。

  但总有一天会让他当矿长或局长。他不想干。他想去县剧团。他羡慕做舞台布景的人;在七彩变幻的灯光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中,他能做几回平日做不到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大哥那样的人,他不喜欢去左右别人,摆布别人。大哥要不是有在朝鲜沾上的那一档子事,绝不会把镇党委这差使推到他头上。大哥会自己干的。现在只有这个七弟能推到那位置上去。大哥早想妥了的。年轻,有文化,当过兵,又是个连长。兄弟姐妹七人中,也只有这老七最聪明,见识最多。肖天放把一切都算计得好好的。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兄弟厌烦那种迎来送往的日子。厌烦看着别人的脸色说话行事。厌烦心里有七分,脸上只能表三分,嘴里更只能说半分,或者什么都不说,最好。他厌烦对谁都点头。只说些于瘪的原则的话。他要痛快,要快刀子砍肉,见血见响见火星。他厌烦干涉别人。他不懂为什么不能让大家各奔一摊——只要他不伤害别人,不欺骗别人,不侵占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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