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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它们果真是那群母狼?果真是追踪着韩起科那小子的气味,“跟他同时出现在大戈壁滩上”?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回到屋里,这小子装得很热情,又让坐,又倒水。我让他“少来这一套!”并红胀起脸,让他“马上把高福海给我叫来!”

  “我俩先谈谈。”他说。

  我冲他大声嚷道:“你去告诉高福海,我是组织派到这儿来工作的。我有正式任命。他没有权力这样对待我,也不应该这样对待我。他拘押了三百多位退伍军人和他们的家属,现在又要拘押我?他到底想干什么?啊?你把他叫来。我还真不信这个邪!有种,把我拉出去枪毙了嘛!这冈古拉不是谁的独立王国。啊?不能由着他高福海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啊?他高福海以为他自己是什么玩意儿呢?啊?”我狂暴地叫喊着,数落着。而这个狗屁孩子韩起科却一直毫无表情地看着我,那两个男队员几次想上前来打断我的叫骂,都让他制止了。我终于把心中憋闷的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发泄了出去,便往一张板凳上一坐,不再答理他了。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韩起科冲那几位挥了挥手,(天呐,这手势,尤其是这不容对方有任何违抗的神情,跟我在高福海身上所看到的简直是一模一样,)把他们都打发到隔壁那个破屋子里去了。那屋子可能还没个火。

  “先要跟你说明一点,我们没拘押任何人,既没有拘押什么退伍军人,也没想要拘押您这位新来的高中校长。今天把你请到这儿,只是想把有些事情搞搞清楚……”等屋里只剩下我和他俩人了,这狗屁孩子把两只手往大衣口袋里一插,平静地说道。

  “你们想搞清什么情况?”我瞪大了眼睛问。

  “你,顾卓群同志,到底是来和我们一起好好地为冈古拉工作的,还是来跟我们做对的?”他说道。

  “啥做对嘛?我干吗要跟谁做对?我受组织委派,来这儿当校长……”

  “是吗?”他冷冷一笑。“需要我给你提个醒吗?”说到这儿,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了四个字:“三、五、零、八。”然后又停顿了一下,直瞠瞠地看着我问道:“还要我再多说啥吗?你在三五零八到底接受了什么任务?嗯?你到底是干啥来的?嗯?”他突然间提出“三五零八”,我不禁愣怔住了。果然有人给高福海通报“内部情况”。(那个电话!我一下想起了在高福海家时,那个突然从外头打给高福海的秘密电话!应该说,正是这个“秘密电话”完全改变了高福海对我的态度!)

  是谁在给高福海通风报信?是谁在背后捅了我这一刀?

  谁?!!

  “不想跟我说点啥?”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用他那极为标准的“北京官话”,平静地追问。

  “我要见高场长。”

  “高场长让我来跟你谈。”

  “我要跟高场长谈。”

  “瞧不上我?”

  “我要跟高场长谈!”我再次强调。

  “那好吧……”他冷冷一笑道,“那你就在这儿好好地待着吧。告诉你,你还别瞧不起我。我把这话给你撂这儿,你信不信吧:只要我不点头,就没人敢把你从这儿放出去。我可以不理不睬地让你在这儿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直到觉得让你待够了为止!哼,我太了解你们这些人了。实际上,你们也瞧不上高场长,更瞧不上我们这个冈古拉。这么些年来,你们总是在跟我们做对。跟我们过不去。嘿嘿……”他又冷笑了一下,“但,你们知道冈古拉到底是什么吗?你们知道,我们为冈古拉所做的一切,所付出的一切吗?”他大声地叫嚷起来,脸色一下变得十分苍白,眼神中的恼怒和委屈,再加上唇边的那一绺冷峻,使这一刻的他看起来几乎跟一个三十多岁的“老青年”一样。

  “你爱咋的咋的。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有种,你把我拉出去毙了!我等着哩。告诉你,韩起科,我还真不信你这个邪!”我用更大的嗓门,冲他嚷嚷了一句。这狗屁孩子的“蛮横”,还真激起了我天性中潜藏着那一股倔劲儿。

  “那好。那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吧。”说罢,一甩门,他走了。

  但当门扇哐地一声响过后,屋里只剩我一个人时,说实话,我真有些后悔了,为自己完全没必要的那种“置气”和“叫板”而后悔。我跟一个十六七岁的娃娃叫啥板,置啥气呢?现在重要的是得赶紧设法让自己从当前这个被动局面中脱身出来。上边正急等着退伍军人的消息。如果因为我不能及时提供准确的消息,致使事件得不到及时处置,整个局面万一再发生某种爆炸性的恶变,这种悔恨也许就会跟随我一生,折磨我一生……

  我默默地望着挂在梁柱上的那盏马灯。在马灯幽暗的光影中默默地谴责着自己。二十年来,我一直是在为自己活着的。在为自己活着的同时,我又一直盼望着能获得这样一个机会,转换自己的人生角色和社会坐标点。冈古拉不是我向往中的理想的转换场所。但正如宋振和这小子说的,它还是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但看来我基本上还没有适应眼前这个转换。我还是没有搞懂,或者说,我还没有真正体会到,人生角色和社会坐标点的转换总是要,也必须要伴随一种责任的转换和义务的转换,同时也要伴随一种代价的付出。(而且,这件事做到更深处,它还会必然和必须伴随一种人格和人性的变移和变异。这种深刻又痛苦的体认,则是要等过了许多年,摔过许多跤,碰过许多壁以后,才会慢慢累积成的。)其实,从向冈古拉走来的那第一刻起,我就应该明白,我再不能只为着自己而活着了,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图一时的痛快去嚎叫了……

  想到这儿,我不仅后悔,还多少又有了些沮丧……

  怎么办?去把韩起科那狗屁小子叫来,跟他低个头?对他说,刚才我的态度不好,请你原谅。你有什么问题要问的,现在,请赶紧问吧……

  用这样的方法去挽回局面?

  我犹豫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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