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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看得出来,屋子已经很久没住人了。完全是为了今晚“接待”我,才仓促间派人来草草赶着收拾归置了一下。所幸,荒原上历来有这么个好传统好习俗:屋子再残破,取暖用的炉子总是好使的。而且是一个用大铁桶改制成的炉子,只要一点着了,升温特别快,火苗也呼呼地嚎叫得特别欢实;再加上门窗也还算完整,让我忐忑一路的心稍稍得到了点安慰。屋里还安放着一张木板床。我想,这床大概也是为了我才临时拉来的吧。如果真是那样,也可以说是个“特殊待遇”了。否则,扔几捆麦草苞谷杆儿在墙角里,你就凑合着躺下吧。从马爬犁子上下来前,我留心观察了一下,屋子前的雪地上有一片新留下的车马人的杂乱痕迹。说明,赶在我到来之前,确有人先上这儿忙活过一阵。

  “什么意思?”等他们把我的东西都搬进屋来后,我板起脸问马桂花,“你们那个韩起科呢?他在哪儿?他不是要找我说事儿的吗?”

  “……”她红红脸,只是忙着替我烧开水,铺被褥,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我被拘押了?”我再问。

  “……”她依然不回答。

  “到底咋回事?”我再问。很严厉。并且使用很高的音量。

  “……”她还是不回答。

  于是我抓起大衣,冲出屋去,跳上爬犁子,狠狠地踹了马屁股一脚,抖了下缰绳,大叫一声:“的!”赶着马爬犁就朝来的路上跑去。当然,我是跑不成的。说时迟,那时快,马队副和那两位男队员箭也似的蹿出屋。其实这时,我已经跑出一二十米去了。按说,他们只凭自己的两条腿是追不上我的。而当时除了拉爬犁的那匹马以外,现场再没别的马了。他们只能迈开自己双腿来追。只见那位“马队副”急追两步,便站下,冲着越跑越远的马爬犁拼足力气,尖厉地喊了声“吁——”那叫喊声穿破黑沉沉的夜空,脆悠悠地飘来。传到马的耳朵里。真怪了,马立即收住脚步,任凭我用拳头捶,脚踹,大声威胁,它也只在原地踏步,只是惊恐地扭转头来,用它玻璃弹珠似的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瞪着我,不断地向空中喷发出带腥臭味的鼻息。不一会儿,他们仨人便追赶上来。我跳下爬犁,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几十厘米厚的雪,趔趔趄趄地大步向场部方向走去。他们当然不依不饶地要拦截。

  “顾校长,对不起,您不能走。”即刻间,“校长”和“您”又都回到她嘴里了。

  “到底咋回事?”我喘着粗气,问。

  “我不清楚。真的不清楚。韩分队长只说是让我们把您送到这儿。到底为什么,他没跟我们说。”马桂花委婉地答道。

  “这是什么地方?看守所?劳改队?”

  “不是不是……您千万别瞎想……”

  “那这是什么地方?”

  “这……我真的说不清楚。”

  “那好,我找他去问问清楚。”我说道。

  “这会儿工夫,您没法找到他……”她忙劝。

  “……”我没再理会她,只是抓住两片大衣衣襟,把它们紧紧往身上一裹,大步踩着能没及小腿的雪,挣扎向前走去。但很快我就发现,因为刚才一时冲动,竟然忘了戴皮帽和围脖,这一刻,耳朵和脸颊早已冻得火辣辣地刺疼起来。而我那件棉大衣在这旷野的寒风里,简直就跟纸做的那般不顶事儿。“顾校长……”一直紧跟在我身后的马桂花低低地叫了我一声,并且把她的围脖递了给我。我还是没理会她。这时刻,我怎么可能接受她的“好意”?马桂花见我丝毫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便对那两个男队员使了个眼色。那两个男队员立马上前来架起我两条胳膊,硬要往回拽。我用力推开其中的一个,从大衣里头拔出那把国民党留下的刺刀,对准了他三个,大声叫了声:“你们!你们到底想干啥咧?!”这一下,果然见效。他们站下了。我慢慢往后退去。退着走了十来步,我见他们没再往前追,这才掉转身,继续向场部方向走去,手里仍然紧握着那把冰凉的刺刀。马桂花在我身后叫道:“行,我们不逼您。您穿上我的皮大衣再走。行吗?”我没答理她。她又叫道:“您不愿穿我的皮大衣,也行,那您也别往风窝窝里走啊。”她说的“风窝窝”就是戈壁荒原上特有的“风眼儿”:大戈壁滩上总会有那么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吸聚着大大小小的风,都往那处汇集。我依然没答理她,继续往前走。此刻,我已经不能停下来了。因为一停下来,会更冷,更受不了,会冻僵了,冻木了……我把刀插回到牛皮刀鞘里,双手交叉起,紧抱住自己,牙齿捉对地叩击,脖子和躯干基本上已失去知觉,耳廓也已从辣蓬蓬地刺疼转为麻酥酥地木胀。而我的走动,也已成了机械式的了……左腿……右腿……左腿……右腿……说老实话,这时,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但我必须这么走下去。我不能自动回到那个由高福海和韩起科设计来“拘押”我的屋子去。我必须让这些“浑球们”知道,也是在这哈拉努里大戈壁上长大的顾某人,绝对不是一个由得谁们可随意处置的“驴粪蛋”“牛屎饼”,更不是个“馍馍混卷子”的二半吊子窝囊废。我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我知道他们三人一直在我身后不远不近地跟随着。我觉得自己的眼睫毛已经让冰碴碴子冻结了起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狼……狼群……”我哆嗦了一下,用力睁开眼缝去看,远远近近地果然有几盏暗绿色的“小灯”在风雪中晃动。有的蹲坐在高处。有的在左近焦躁地来回流窜。更多的则急迫地在往这儿赶来,远远近近对我采取了一个包围的态势。我屏住呼吸,一下站住了,本能地拔出刀,脑袋也嗡地一下热胀起来。对于我这么一个从小在哈拉努里长大的人来说,狼并不是个陌生的玩意儿。但是一下子跟那么多只狼遭遇,确确实实还是自出娘胎头一回。

  “别动……别动家伙……”马桂花见我拔出刀了,忙扑了过来,抵近我,低声嘱咐,要我收起刀。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跟它们动家伙?”我诧异地问。

  三个人谁也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盯视着狼群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我也看出一点名堂来了。这群狼其实并不想伤害我们,走到离我们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便不再往前走了,只是在那儿来回窜动,四处张望,仰头低声嗥叫,完全是一副等待什么人的模样。

  “是它们!”这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好像遇见什么老熟人似的。

  “回屋去吧。韩分队长一会儿就到了……”马桂花忙上前来对我说道。

  “你咋知道?”我忍住周身的寒颤,不信任地问。

  “真的。不信,你一会儿瞧吧。”马桂花认真地说道。

  “这群母狼先到了,一会儿韩分队长准到。”一个男队员悄悄跟我解释道。

  “母狼?”我一怔。

  “我们觉着这群狼,就是喂过韩分队长奶的那群母狼。我们见过它们好几回了。每回都这样,它们追踪着分队长的气味,跟他同时在大戈壁滩上出现……”一个男队员低声地告诉我。

  “胡嘞哩!”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斥责道。

  “你轻点!”他们三人几乎又一次异口同声地压低嗓门叫了起来。他们不希望我这种不敬的言词传到母狼们的耳朵里,更不希望为此激怒它们。我不吱声了。他们仨人也不吱声了,听便狼的嗥叫此起彼伏,嗥叫声里隐约夹杂着许多的不满和悲忿。再过一会儿,果真有马蹄声急促地向这边响来。而且来人果然就是韩起科,跟他一起来的还有赵光和范东等人。

  “对不起。我来晚了。来晚了。马队副,你怎么让顾卓群同志在外头干冻着呢?屋子还没归置好?没笼火?”韩起科跳下马,(这狗屁孩子仍然只穿着那件薄薄的旧呢大衣,)好像啥事都没发生似的,径直走到我跟前,跟我寒喧。这时,再向四周看去,狼群已经不见了,只剩那一下下的嗥叫声,伴随一阵阵风的啸叫,渐趋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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