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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不是不可以低这个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我这人在必要时,是可以低下自己这颗“高贵”的头颅的。我也不是不可以丢这个份儿。面子和虚荣,向来不能左右我的意志和行动。我向来认为大丈夫当能忍受胯下之辱。我甚至认为,没有受过胯下之辱的人,很难成为真正的“大丈夫”。但是……但是,要我向一个十六七岁的狗屁孩子低头,这实在是一口难以下咽的苦菜团子……

  十来分钟后,正在两难之中的我,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向这儿趟了过来,而且不止是一个人的脚步,忙振作起来。我告诫自己,不管来的是谁,即便来的只是小分队一个极普通的队员,我也要抓住这个机会,让他把韩起科找来,我要跟这个狗屁孩子“重开谈判”。决心一旦下定,人也轻松许多,忙躺倒在那个硬板床上,装出一副很不在乎的优哉游哉的模样,准备跟来人周旋。却不料,訇地一声,门被撞开,进来一群人,为首的居然就是高福海本人。在他身后跟着的,有韩起科,有马桂花,还有我早就听说过,却一直还未谋面的两位副场长,朱某人和李某人,还有两位股长之类的干部。也就是说,这一刻,冈古拉地区最高领导层的全体人员一起走进了“拘禁”我的这个破土屋,同时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浑身一激灵,忙从床上跳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高福海早就到这儿了。比我到得还早。只不过在另一间破屋子里待着,在那儿等待着韩起科跟我谈话的结果。(第二天清早起,我走出屋,才看清,附近横七竖八,歪歪斜斜地坐落着好几幢土块垒的房子。还有一大片废弃了的地窝子。几棵历经乱砍乱伐、侥幸得以残存下来的孤树。他们告诉我,这儿就是冈古拉地区有名的丫儿塔荒原。高福海曾数次派出大队伍来开发它,但数次都遭遇失败,最后又不得不从这儿撤出。而眼前的这些残破土屋,便是多年前“征战”此地时无奈留下的“遗迹”。)

  在接到那个“揭发”我真实来意的“秘密电话”后,高福海当然要下狠心搞清我来冈古拉的真正目的。在此以前,经多方“考察”,高福海对我的印象可以说是“极佳”,不仅点着名要我来担任他那个冈古拉高级中学校长,据说,甚至已经内定,要把我培养成他的“接班人”,日后接任他这个场长兼党委书记的职位。(当我知道这个消息后,可以说感到万分诧异,也为此感到一百二十万分的震惊。他为什么没选择韩起科,而选择了我?怎么一回子事?我又有何德何能,让他如此看重?再说,在此之前,我跟他完全没有接触。他那些“极佳”的“印象”,又是从何而来的?真是完全的匪夷所思,完全的不可理解啊。)

  刚才,他听了韩起科的详细汇报后,当即决定,马上过来,亲自跟我做一次“面对面的交锋”。

  “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他开门见山,问;也不坐,也不寒喧,只是抱着自己的两条胳膊,在离我一两步的地方站定。他不坐,其他的那些人,包括我在内,当然也都不能坐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么偏僻的一个地方来谈问题,而且跟押犯人似的……”我稍稍沉吟,镇静了一下狂跳着的心脏,竭力用一种非常平和的口气,开始反问。我知道,这场谈话进行得怎样,最终将决定我在冈古拉的命运。我必须争取一点时间,哪怕只有几分钟,甚至几秒钟也行,来容自己判断一下眼前的局势,决定一下应该采取的对策。当然,最重要的是,再不要犯刚才跟韩起科犯过的那种“浮躁”和“意气用事”的幼稚病。

  “这儿偏僻吗?”他淡淡一笑,用揶揄的口吻反驳,并回过头去扫视了一下毕恭毕敬站在他身后的那些老少“助手”们。那些老少助手们自然都立即附和着,用一种谑笑作为回应,表示“这儿其实并不偏僻”。

  当时我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要不要真真假假地先探一下他的虚实,看看他到底掌握我这边多少情况,再决定怎么跟他周旋。但我立即否决了自己这个极愚蠢的想法。我告诫自己,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搞那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小把戏。因为我面对的不是一个只想跟你“玩小把戏”的对手。他曾经非常信任过我,(天知道他的这种信任是怎么来的,)因此,现在最重要的是跟他重建信任。要让他真切地感受到,我对他是真诚的,最起码也是无害的;我到冈古拉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踏踏实实地干活儿”。这也是我那位可怜的老父亲多少年来跟我絮叨过无数遍的“金玉良言”和“肺腑之言”。无数次在喝了酒后,他恳切地对我说道,他知道他这一生过得“窝囊”。但,有一点,却是很值得他“自豪”的。他说:“你瞧咧,这一二十年,小小一个底兽医站,走了多少人咧?被整倒的,处分的,调走的,下放的,还有混不下去自己要求那个离开底……包括那些个当头头的,走马灯似底咧一茬接一茬换了多少茬?你回过头去掰着个手指头细细地数一数咧,只有一个人最终在这儿待住了咧。谁呢?就是你这个老爸,我。我没被调走,没被下放,也没被除名,甚至都没让点名或不点名地批评通报过……整个兽医站可以说只有我一个底人是端稳了这个‘饭碗’咧。我窝囊,但好歹在这个大杂院里为我们家占住了这两间平房。逢年过节,这不起眼底兽医站毕竟还能比别个单位多分一堆羊蹄子和猪下水咧……不容易呐……为啥呢?为啥我能做到这一点?就那么两条。你给我记住底咧,你老爸就是把握着两条:一、不管谁来当领导,我绝对底无害于他们,也无求于他们,我就是一个死心踏地‘干活儿’的人咧;二、我的确是真诚的,可信任的……我对谁,都没有野心。得让他们哪一个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这个人哩,不管搁哪儿肯定都没害处。这一点非常非常非常重要啊……”这就是我老爹的“人生经验总汇”。按说,像我老爹这样的聪明人,不该拿“无求于谁谁谁”这样的话去刺激领导。这话多少让人觉得有点傲慢,有点刺耳。但这就没法办了。因为,它也是我老爹为人的一条底线。他一生信奉这样两句话:低头不当奴才,干活只凭本事。凭着这两条,多年来,他的确成了兽医站医术最高明的人,工作年限最长的人,谁来当领导都离不开的人,又窝在“兽医助理”这个狗屁不是的位置上永远也得不到提拔的人。但他说他满足了,有那么两间平房,还有一个老伴儿能替他生一堆活蹦乱跳的娃娃,逢年过节还能比别人多分那么一堆羊蹄子和猪下水,还有一天两顿的酒喝……足矣……足矣……

  过去,只要我老爹跟我叨叨他这套“人生经验总汇”,我虽不便当面反驳,但背底里或心底里,却总在不停地撇嘴。而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既是本能地觉得,也是智慧地觉得,老爷子的这两条“人生玉律”显得那么地实在,那么地有用了……它也许能帮助我渡过眼前的难关……霎时间,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这个高福海了。于是,我不等高福海再追问,便毫不犹豫地把我所知道的三五零八会议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完完全全地说了出来。我还强调了我这么个观点:不管是谁,参与“三五零八会议”,都是绝对正大光明的,绝对没什么错的。“高场长,请您设想一下,突然失踪了三百多人,而且是今年刚退伍的老兵和他们的家属,各级领导各级组织能不着急吗?能不派人来搞清情况吗?不派我,也会派别人。我是一个机关干部,一个在组织的人。古人说,在其位,谋其政。老百姓说,端谁的饭碗干谁的活儿。他们都是我的领导。派到我头上了,我能拒绝吗?这是他们的责任所在,也是我的义务所在,都是理所当然的事。这里,根本不存在跟谁做对不做对的问题。况且,还有北京方面一天几个电报在催着……”

  “哦,北京那边也知道这档子事了?”高福海的眼睛突然一亮。听口气,他好像并不知道此事已经惊动了国家最高层。看来,那个暗中替他搞“情报”的家伙也不是全能的。要不,就是在故意使坏,对他隐瞒了这个最重要的动态。

  他好像并没有因为惊动高层而感到震骇,反而还为此感到高兴。

  为什么?

  这真是个怪人……

  这时,他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望着我。但看得出,我的“坦诚”,打动了他。他打量我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了刚进屋来时那许多的猜疑和不满,许多的生分和忌恨。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明天我带你去瞧瞧这批退伍军人。我让你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你先休息吧。”说着,他带着那一帮子人,转身走了。

  八、不踏实

  这一夜,我没睡踏实,也肯定睡不踏实。

  这一夜,我没睡踏实,也肯定睡不踏实。我的“不踏实”,倒也不是在忧虑自己的安全。从各种迹象看,经过这一番坦诚的接触,我的安全大约是没问题了。因为,过了不一会儿工夫,赵光奉命给我送“夜宵”来。虽然那“夜宵”只是一大碗加了大量土豆的咸疙瘩汤。疙瘩汤里也不见半点油星子。但我判断,依高福海那熊脾气,他如果真的要跟我过不去,是绝对不会假模假式地还派人来给我送什么“夜宵”的。他那人不会玩“政客”那一套。赵光临出门时,还悄悄给我递了这么一句话。他说:“顾校长,您就踏踏实实地歇着吧。”然后,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补充道:“那几百口子人,就在这附近哩。把您带到这儿,也就是为了明天一大早能方便去看望他们。没别的事。踏下心,歇着吧。”他走了后,我忙裹上大衣,上门外去了望。借助雪的反光,我稍稍蹲下些身子望去,果然在大漫坡下,一两公里开外的地方,发现一片林子。还有些黑糊糊的长方块,正方块,大概就属于房屋那一类东西吧。在林子和黑黢黢的方块中间,隐隐约约地还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很像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高福海真是把退伍军人和他们的家属都“藏”到这儿来了?他无谓地跟上边玩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干吗?有病?!而且他还不想对我隐瞒,“明天一早就带”我“去瞧瞧”?

  这里肯定还有别的啥名堂。

  但这“名堂”,又究竟在哪里呢?

  真让人费尽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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