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天明 > 黑雀群 | 上页 下页
十四


  ……房间提前就烧暖和了,热水也打来了,甚至还给找了双拖鞋,搁在了床前。我四下里一环顾,发现这招待所的房间里怎么没挂窗户帘子。所有的玻璃窗都明晃晃地直接冲着院子哩。我犹豫了一下,问那些小分队队员。他们争着告诉我,从前都是挂窗户帘子的。有一度,高场长还特别要求冈古拉的各公共场所的窗户子上必须挂窗户帘子。尤其对招待所,高场长要求更严格。他希望让一路辛苦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晚上能放心大胆,舒舒服服地在这儿睡个安稳觉。他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愿意上冈古拉来出差,办事儿。这窗户帘子一直挂到前年吧,出事了。两个自称是来“出差”的青皮汉子,到招待所要了一个房间,洗洗涮涮住下。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来钟,那房间的窗户帘子一直死死地捂着,也不见屋里有任何动静。一直熬到下午了,还不见有动静。管理员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儿,敲敲门,没人应。敲三遍,还没人应。管理员急了,赶紧跑去叫政法股的人,一起撞进门去。一人已经被砍死在床上,另一人早跑了。茫茫冈古拉大荒原,跑一个人,假如他存心不想回头,也不顾及自己那个小命,你是绝对没法找得到他的。这桩杀人案至今没能破了。这也是自建场以来,少数几起没有能破得了的大案要案之一。从那以后,高福海下令,由场政法股发文,通令全场,凡是公共活动场所(含招待所)一律不准使用窗帘一类可能被“阶级敌人”利用来作案的“遮蔽物”。

  “但我算阶级敌人吗?”我笑着问当时满满当当挤在我房间里的那些小分队队员。他们也都笑了。虽然答案是明摆着的,他们心里也都明白,但却没一个人正面应声来回答我,只是把目光转向他们的马副队长。马桂花犹豫了一下,悄悄跟赵光说了句什么。赵光立即上管理员屋里给高福海打电话请示。十分钟后,赵光乐不滋滋地拿着两条雪白的床单,一溜小跑回来。队员们蜂拥上前,很快替我把这两块床单挂到了窗户子上。可以看得出,队员们非常愿意在我房间里多待些时候,非常愿意翻翻我的“书箱”(那是两只原先装运固本肥皂用的木板箱),摸摸我那把断了根弦的国产小提琴,轮着吹吹有两三个簧片已经在生锈的国光口琴,分析分析我那盆塑料花的制作“奥秘”——据说在北京上海知青来到之前,整个冈古拉都没一件塑料制品。还有两三位女队员,什么事也不做,就是跟蒜瓣儿似的相互挤靠在一个角落里,用一种特别好奇而又热烈专注的眼神地盯着我“看”。我想她们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一定是都已经发育得很成熟了。在旷野上长大的她们,在许多方面从来都不知什么叫“自我掩蔽”。她们这时候甚至都不会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眼神已经有些发烫了。但,话又得说回来,她们同时又是羞怯的,或者不如说是“畏怯的”更准确。她们的这种羞怯也罢,畏怯也罢,同样也是天生的,出自本能的,完全无意识的。包括她们的队副马桂花,虽然她比她们在心理上要成熟得多,待人接物也更理智,但当时在我这个“陌生”的、还算是有教养的、特别是她认为已经得到她最崇敬的高场长认可的人面前,她也显得特别活跃,率性,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高出八度,行为举止也比平时快了好几个节拍。(哦,你们要知道,“陌生人”,对她们有多大的吸引力。空旷的冈古拉高地上很少有陌生人来到。从小到大,她们很少能见到陌生人,更别说是陌生的男人,更别说是陌生的年轻男子。至于说到“教养问题”,女孩总是喜欢有点教养,有点文化的男子——我当然是指大多数女孩而言。)

  这时候,韩起科突然走了进来。脸色有点苍白。神色显得有点疲惫。显然,在我离开大屋以后,他和高福海一直也没闲着。很可能一直在商议刚才那个“神秘电话”的内容和应对方案,连晚饭还没来得及吃。

  “好了好了,该让顾卓群同志休息了。”(请注意,他在小分队全体队员面前称呼我的是“顾卓群同志”,而不是“顾校长”。)韩起科一声令下,在场的小分队队员立即恢复了常态,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立即站起,一点都不表示遗憾地(虽然心里都有无数的遗憾)立即向门外走去。值班长赵光再次在院子里整队,报数,向左转,向右转,起步走,“嚓、嚓、嚓、嚓……”一行人渐渐浸入早已浓得抹不开的夜色之中。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两个女孩,在快要走出那极度昏黄的路灯光的光圈时,忍不住回过头来,留恋似的扫了我一眼。

  韩起科也跟队伍一起走了。因为他还没吃晚饭,要去“随便找点东西填补一下。”但是,他马上就会回来的,因为,高场长还要他跟我说点儿事。

  “啥事?”我忍不住地打探。

  “嗯……”他犹豫了一下,敷衍道,“也没啥特别了不得的事。待会儿再说吧。我现在实在太饿了。”然后,他又问我,要不要留一两个小分队队员下来陪我说说话。“或者让马副队长留下?”“不用不用。她这一天跟着我已经挺累的了,让她早点回去休息。”我忙回绝。

  目送他(她)们渐渐隐去,我又在宽宽的廊檐下站了会儿。我不否认,有一瞬间我处在一种很有新意的兴奋之中。小分队队员们那一阵“众星捧月”般的相待,确实让我感到异常的自豪,舒服,充实和……满足。打小至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几十个人同时向我“低头”、同时很乖地听我吆喝、由着我摆布——虽然,这几十人只不过是一些半大的“娃娃”。但你要明白,这些娃娃都是“生喝狼奶,生吃牛羊肉”长大的。他们是冈古拉的实际控制者。我明白,暗自为有人向自己低头,围着自己转圈儿而兴奋,说明我这个人实际上也挺世俗,甚至也挺他妈的操蛋,但我还是挡不住要兴奋,挡不住地感到满足。况且,这一刻,周围又没别的人,高高的树影和浑厚的天穹是不会来责备我的“虚荣”和“轻浮”的,我何不稍稍放纵一下自己呢……

  稍稍有点遗憾的是,没答应韩起科的提议,把小桂花留下来,“说说话”……

  哦,冈古拉,冬夜的星空竟然是那么地澄澈,那么的原始……

  一个小时后,我突然打了个颤。我被一种声音惊醒。我问已经躺到床上的自己:我睡着了吗?我怎么躺下了呢?韩起科“还要跟我说点儿事”哩。都几点了,他怎么还不来?我振作起来,翻过身去,从简陋的床头柜上取小闹钟看时间。这时,那惊醒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哦,这一回听清楚了,是敲门声。有人来了。是韩起科?我猛地跳起。

  七、有种,你把我拉出去枪毙了!

  我扯着嗓门对他喊道,有种,你把我拉出去枪毙了!

  敲门人,是……是马桂花。竟然是……是马桂花。她随身还带着两个小分队的男队员。

  “顾卓群同志,韩分队长暂时来不了了。他委托我们仨来接你。”马桂花一脸的严肃。与一个小时前,离开我这儿时的那个马桂花相比,眼前这个马桂花,完全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改了口,也称我“顾卓群同志”了,说话间,目光游移不定,还不敢正眼看着我。

  我一愣。心猛地往下一沉。怎么回事?

  “接我?上哪儿?”我稳住自己,问。

  “没事儿。给你换个地儿住。请收拾东西吧。”

  哦,连“您”也换成“你”了。咋的了?我匆匆收拾洗漱用品时,那两个同样一脸严肃的男队员已经把我的铺盖卷儿和两只书箱抬出屋去了。一辆硕大的马爬犁子正在门外等候着。然后由马桂花亲自赶着它,那两个男队员一左一右分坐我两旁,完全跟“押送”似的,我们便迅速离开了场部。

  ……我想我们是下了大干沟。在干沟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干沟里风势凌厉凶猛,跟刀剐似的。然后又放慢了速度,摇晃着,爬上大干沟。走了一个多小时,马爬犁开始剧烈地颠跳起来。接着又下坡。连着拐好几个弯。甚至穿过很大一片玉米茬子地。眼前终于模模糊糊地出现一道高高的渠帮子。渠帮子上长着一排高高的旱柳。然后在一片开阔地上出现了十来间干打垒的土房。马爬犁终于停在了其中一间的门前。一路上,这三位一直保持着沉默,一直没拿正眼瞅我一下。我想,他们这真是在奉命“押送”“钦定人犯”哩?!

  可笑!!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