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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踱回城中。却见举城若狂,男女老少都奔向水城,奔向蓬莱阁,说是运到了许多红夷大炮,随船来了许多红毛夷人。登州自古是海上商船停泊码头,登州人见多识广,从来见怪不怪的,这次却出门俱是看炮人,川流不息,热闹得如过年节。

  吕烈此刻觉得一切索然无味,周围人流的拥挤、兴奋、好奇和喧闹议论,都鄙俗可笑,他猛一转身,回署睡大觉!

  丹崖山下,小海岸边,水城墙头,到处人头攒动。清明节出城上坟踏青的登州人,都被吸引到这里,兴致勃勃地指看几艘新到的大海船。船上矗立着十多门巨人般的红夷大炮,一尊尊炮口朝天,立在双轮炮车上,更显得魁伟。一百多名炮手已经登岸列队。鲜红的军装,金黄色的肩饰领饰,亮闪闪的衣扣腰带黑皮靴,威风凛凛的头盔和腰间长剑,在春阳照耀下醒目漂亮。他们大多是人们称之为红毛夷的葡萄牙人,粉红脸膛、高鼻深目、棕红色鬈发鬈须,在周围无数黑发黑眼黄皮肤的东方人中间,格外奇特突出。人们用喧笑表示他们的欢悦:又增加这么多大炮和红毛夷炮手,登州城可称固若金汤啦!

  “巡抚大人亲自来迎接了!”不知谁高叫一声,人群“轰”地响应着、拥挤着,又都争着伸头踮脚寻看孙大人。可不嘛,孙大人在许多随从簇拥中来到小海边,一下马就快步走过来。红毛夷队里一个穿黑袍的迎上去了,孙巡抚竟执了这红毛夷的手,边说边笑,好不亲热!黑袍红毛夷多是传教的,莫非与孙大人是旧交?……

  “汤神父,”孙元化仍握住汤若望的手,高兴地摇晃着,“公文只说请一位传教士押送大炮,却没想到是你!”张焘和可莱亚也笑容满面地分别用中国话和葡萄牙话向汤若望致意。汤若望一一答谢,又转向孙元化笑道:

  “还有一位你没想到的人呢,看!”

  一个穿着华丽织锦长袍、头戴瓦楞棕帽、仿佛富商的胖子已经走到跟前,团团圆脸泛着红光,小眼睛笑得眯成一道缝,早早地就用鼻音很重的关中腔招呼道:

  “初阳,咱们又见面了!”

  “王征!”孙元化确实很意外,高兴地迎上去,“你老兄来登州有何贵干?去赣州上任,走海路也太绕远了嘛。”

  “咦,你这里不要我?”王征仍笑眯眯的,滑稽地皱皱鼻梁,“不是说监军道出缺的吗?敕书、印信、官照我都随身携带着,少时交割……”

  孙元化吃了一惊:“什么?我出京之时,你不是已经定下巡抚南赣汀韶了吗?”

  “是啊,是啊,”王征揉一揉圆圆的鼻头,“是赣州还是登州?我想来想去,到底熟人好办事,就投到你麾下来了。朝廷公文尚未到?必是陆路迟延误事,反不如水路迅捷。”

  “你……”孙元化心头猛地翻起一个热浪,眼角发烫,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王征竟然放弃雄踞一方的巡抚要职,就任他孙元化属下的监军道!好半天,才极力笑道:“人都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后,你却反其道而行之……”

  “嗨,嗨,不在那个!”王征笑嘻嘻地连连摆手,“我这关中人,自小长大到如今,从没见过沧海是啥样子。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我是冲着蓬莱仙山来的!”

  张焘也是王征的老相识,平日寡言,但一开口便是实在话:“虽说官阶低了两级,大处上算,值得。可除了王老夫子,谁也办不到!”

  “唉,说过了,不在那个!闻得你这蓬莱阁上有苏东坡和董其昌手迹刻石,说都是真迹,我不亲眼看看,是万分不肯信的!”

  孙元化笑道:“明天我就陪你去看!”说着,他转向列队等候的红毛夷炮手,王征、张焘随后,一直兴奋地大声说着拉丁语的可莱亚和汤若望也停止了交谈,一同上前向这些远离故土的异乡人一一慰问致意,又与随船同来的数十名造炮造船工匠问答一番。孙元化命可莱亚教官统领葡萄牙炮手回他的教练营,命中军耿仲明领工匠们往制作局报名,妥善安置。

  孙元化携了王征的手,率先登船巡查大炮。他心情振奋,精神焕发,满面春风,步履矫健。王征虽胖,尚不臃肿,行动还很敏捷;张焘跟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不稍迟延。汤若望落后一些,微笑地欣赏他的三位教友,这是他施洗入教的教徒中最杰出的三名,都在五十岁上下,正是男人最成熟、最富魅力、最有气派的年纪。有了这样的左膀右臂,孙元化如虎添翼,必定更有作为……

  他们停在一门铁色黝黑、有少许锈斑的大炮旁边,汤若望道:“还认识吗?是你当年去澳门募购的四门大炮中的最后一门。”

  “哦,”孙元化目光闪闪,轻轻抚摸炮口炮身,像抚摸小儿女一样充满感情,轻声说,“久违了……”沉默片刻,回头笑道:“神父,张焘,还记得吧,那时候多艰难?”

  十年前,张焘、孙元化受徐光启委托,在澳门募购大炮四门,征募葡萄牙炮手数名。即将北上,广州地方官以未奉上谕为借口不准外国人入境,葡萄牙炮手都被遣回澳门。孙元化与张焘只得自捐经费,历尽艰难,好不容易把这四门炮北运到江西广信府,却接到徐光启急信,要他们停运。因为他们这次私人捐资发起的购炮运炮行动,引发朝廷里一次攻讦大风潮,纷纷指责他们“辱我天朝国体”、“心怀叵测”、“沽名钓誉”,徐光启已因此而辞官回籍养病。这样,四门大炮就陷在了江西。直到辽东失陷,金兵直逼山海关,京师受到威胁,才又起用徐光启,四门炮才运抵京师。其中两门立刻送往宁远,一门试放时炸裂,余下一门防卫京师,如今又来到登州阵前……

  孙元化拍拍大炮笑道:“恭贺你熬到出头之日。”

  汤若望叹口气:“你看看吧,这是徐保尔的信。”

  徐光启在信中告诉孙元化:共运到刀、铳、铁盔各两千件,大炮十五位,并有放炮教师一百人及他们的仆役一百人,造炮造船匠人五十三人随船同到登州。因其中有五位大炮是旧物,所留二十万银尚余十万五千两,也随船队押到……

  王征在侧,伸手点了点信纸末端的地边,叫孙元化注意那里数行小字:“原于澳门征募一百五十名葡人教师和炮手往登,因言官连本上疏有‘华夷有别,国法常存,堂堂天朝,何必外夷教演然后能扬威哉’之说,又有弹章谓我等‘骗官盗饷’、‘以朝廷数万之金钱,供一己逍遥之儿戏,越俎代庖其罪小,而误国欺君其罪大’。我已上辩疏,据理力驳。但募葡人教师炮手事不得不停,只将在京教演火器的葡人一百名送往登州,望贤契好自为之。切切。”

  孙元化恭敬地收好信,沉声道:“幸而还有登州!”

  汤若望笑了:“登州没有痛恨夷人夷器的?”

  孙元化笑笑,指着四周围看红夷大炮、久久不肯散去的兴奋的人群,说:“登州若能建成强固不破的要塞,最为高兴的莫过于登州百姓、登州守军!登州可不是京师,如今也不是十年前,旧事岂能重演!”他顿了顿,开玩笑似的添了一句:“这里,我说了算!”

  他转脸向王征,凝目注视对方细细的眼睛,仿佛还不敢深信,好半天才微笑道:

  “真没想到,良甫,你竟然来到登州……这真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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