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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吕烈指着柜上一部当时称为“图文并茂、绘刻印三绝”的万历年师俭堂刊印的《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西厢记〉》,有心再调侃一句:还有这疗治天下怨女旷夫的济世文章!偏是这要紧当口,一个京中相熟子弟闯进来,见了吕烈一把扯住,便大喊大叫:“放着这位大手笔竟不知道求告!快拿我那画儿来,就要他题诗!”

  肆主连忙对吕烈打躬作揖道:“恕老夫眼拙,不识足下尊面……”

  那熟朋友放开喉咙只是嚷:“快拿那画儿来,笔砚伺候!连他都不认识?当年小神童,徐府大公子吕爷!”

  “哎哟!原来是徐大公子,吕爷!大名久仰如雷贯耳,今日识荆三生有幸……”一串儿套话从肆主口中滚出,伙计早把一张摆好笔砚的八仙桌抬到吕烈面前了。这份殷勤,他的名气,让他在黑衣女子面前十足长脸。他不由看了她一眼,见她正好奇地打量自己,心头好不得意。

  桌上铺开的画,是泼墨芍药,笔锋奇恣怪诞,不同常法。那朋友只管絮叨:“这画来得不易,人说出自徐文长之手,你看此处有个小印章,仿佛青藤道士四字,像不像?……你只管题写,是诗是词都好……”

  看到黑衣女郎全神贯注于《芍药图》,一脸赞叹,吕烈安心一展七步之才,好勾起她爱慕之心。略一沉吟,挥笔而下,嘴里伴着吟诵——全然为了给她听:

  “花是扬州种,瓶是汝州窑,注以东吴水,春风锁二乔。如何?”

  为了与奇恣的画面相和谐,他选用了怪异的字体。朋友哈哈大笑:“妙极妙极!春风锁二乔……”

  黑衣女子突然变色,面带怒容,对吕烈生气地说:“我又不认识你,你怎么可以随意出口伤人!”她掉头就走。

  吕烈慌了,追出书肆:“小娘子留步!在下真不知何处得罪,乞明言相告……”

  女子回头瞪他一眼:“这岂是正人君子行径!”

  吕烈尴尬地立住脚,眼睁睁地看她消失在隆福寺进进出出的人流中。他一向放荡不羁,哪里把天下脂粉辈放在眼里。而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孩子,对他竟有管束之力,一句话就止住了他的进一步妄想。

  历数这一番书肆奇遇,她全然是个情窦未开的娃娃,一本正经说的是大人话,却丝毫不解男女之间的奥秘,拿他吕烈和书函、画卷等量齐观,全无意思。唯独最后瞪他这一眼,有那么一点女人味儿。

  他回到书肆,不但买了他要的两部书,把她要的《千金方》和自己指给她看的《西厢记》也全买下,还说好说歹,出重价把《芍药图》硬从朋友那里抢到手。他觉得自己这些行为很可笑,但还是忍不住地做,为的供日后慢慢咀嚼回味。

  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会突然惹恼了她?

  “二乔!”吕烈心里“怦怦”乱跳。那“春风锁二乔”的诗句,可不就像是专门戏弄小字二乔的姑娘的吗?怪不得她变色生气,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真会是她吗?她怎么会又回了登州?她究竟是什么人?

  要想探清她的来历,吕烈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以前这种事他做得还少吗?但对她,偏偏作怪,自己也说不清道理,心下竟藏着些敬畏,若使出那些鬼蜮手段,一旦被这个正大光明的女孩儿识破,他将无地自容。如同那日在书肆她的目光投向他买的春册时,吕烈感到了这辈子不曾有过的自惭形秽一样。

  难道是三生冤孽,前世姻缘?……

  吕烈睁开眼,完全醒了。听觉恢复正常后,顿感那片燕语莺声中有些听来耳熟。循声望去,触目尽是一团团、一簇簇如烟似雾的红桃白李,在蓝天下幻出无穷色彩,耀得他眼花。轻轻站起,轻轻迈步,穿过花丛向那边挪近……啊,她们在这里!那就是她!

  与前两次不同,她身着银红衫子玉色罗裙,外面仍披了一幅边缘绣红花的黑丝绒长披风,仿佛黑丝绢包裹的一枝桃花,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小巧玲珑,正低头注视着蹲在那儿的两个丫头用树枝在地上划字,十分认真地皱着眉头。虽是个孩子,俨然一副严师模样。吕烈一阵感动,心头发软,荡着温柔。她并不是美人儿,相貌毫不俏丽,但那种纯真,那份娴静,那清新绝俗的姿质风韵,却是吕烈此生所仅见。

  她蹙额一叹:“唉,紫菀,又写错了!叫我拿你怎么办?”

  那个胖墩墩的小丫头站起来,咬着手指头,满含歉意地望着她的“姑娘先生”不敢说话。

  “姑娘别生气,一会儿下山打泉水,罚紫菀多提两桶。”冷不防,略带沙哑的声音轻俏地钻进吕烈耳中,这记忆深处的声音太清晰了,清晰得叫人不相信。他不由得一哆嗦,连忙由声寻人:一个绿衫女子!那背身盈盈而立的后影,那腰肢微扭、双肩微亸的楚楚动人的姿态,还能是谁?……吕烈目不转睛,心上一片混乱。

  “也好,”吕烈的意中人点点头,“咱们也玩得够了。清泉井水是城西南最好的水,紫菀多提两桶,多做善事赎罪,天主一定高兴,是奖不是罚了!”

  她们说笑着相随下冈。吕烈不眨眼地盯着绿衫女子,转身的一刹那,吕烈确认无疑,是她,灼灼……

  她们的身影已溶进花海,笑声也渐远渐消,吕烈还呆立着一动不动。他胸中怒火滚滚,想狂叫,想大骂,这该诅咒的命运!为什么专来折磨他,叫他在同一地点同一时刻,意外惊喜地见到他此生最向往的姑娘,又意外惊怒地见到他此生最恨的女人……但他既叫不出又骂不出,浑身无力、四肢瘫软地靠在树干上。是他太爱捉弄人,所以被人捉弄?是他做坏事恶事太多,所以受此报应?……

  一个念头令他悚然惊起:灼灼是风尘女子,口口声声称她“姑娘”,那么,她?……他一把捏住了自己的喉咙,几乎不能出气:一切都明白了、都可以解释通了!她们都是登州的艳户卖笑女,一同去跑京师大码头,探了路赚了钱,又一同回了登州!

  吕烈几乎经不住这狠狠的一击,眼前发黑,指尖冰凉,冷汗涔涔。老天爷为什么这样残忍,为什么要剥夺光他的所有真情,一点点都不肯留给他?……

  他轻声地、连续不断地冷笑。他笑,因为人间原本没有什么纯情真心,而他百试不爽仍存侥幸;他笑,因为他是大丈夫,岂能为女人落泪……

  然而,他真想痛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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