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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王征报以诚朴的微笑,知己之情,真挚温馨,弥漫在两位好友之间。他们感到了彼此的信赖、理解,心上一片光亮。

  孙元化不由得又说:“昔日君送我,而今我迎君。但你这样去高就低,叫我……”

  王征打断他:“海市诗刻石就在山上吗?我可等不到明天,现下就去看吧!”

  “风涛行船,苦了许多天,先歇歇气,养养神。再说,汤神父也很累了……”

  “什么话!”汤若望笑着说,“王利欧(Leo)都不怕累,我竟然怕?一起去,一起去!是叫蓬莱阁吗?那么,谁是蓬莱仙山、蓬莱仙岛呢?”

  孙元化、王征、张焘都笑起来。

  他们果真下船上山,一路说些京师传闻、相熟朋友的近况,谈笑风生,很是愉快。待看过刻石,话题就再离不开字迹真伪了。直到下山上马出水城回大城,还在继续争论。刻于天启甲子年的董其昌手书是真迹,大家无异议。但苏轼的《题吴道子画后》手迹,张焘认定是假,却不说理由;王征坚信是真,滔滔不绝地加以考证,很是认真;孙元化不置可否,只微笑着听老友的宏论;汤若望全然不懂书法的妙处,但很喜欢观察争论双方一胖一瘦、一动一静的鲜明对比。

  “……观其书法,先楷书后行书,由行书而草书,新意自出,不拘法度,最是东坡风格,令人击掌叫绝,必是据真迹上石无疑!”王征的圆脸上一团热诚。

  “也只草书相似而已,绝非真迹!”张焘不肯认输。

  “岂只最后草书,统观全篇,如行云流水,游刃有余,的确是大家风采……可惜丁易垣不在,否则,他必能令老弟折服。”王征说着,抹抹头上的汗。

  “丁易垣近日可好?”看王征争论得那么认真费力,孙元化笑着引开话题,“他终于受洗入教了吧?”

  王征摇摇头,笑道:“他终是舍不得那位如夫人……其实那小妾足可做他的孙女了。还有几位,皆同此病,仍是犹豫不决。”

  孙元化笑叹一声:“唉,世上多少人打不开这重关锁,参不透这层迷团。”

  王征道:“也难一概而论,乏后嗣终是人生大忌呀……哦,此处竟有祭海的习俗?”他指着海边打幡举伞、向海中烧纸钱投祭物的人群,奇怪地问。孙元化正在专心回首远望薄霭轻笼的蓬莱阁,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张焘于是简单地讲起客店女儿母子投海的传说。

  汤若望听着,心里不无感慨。他的传教事业进行得相当艰难。天主的十诫,为什么中国人如此难以接受?士大夫们的智慧才能并不逊于欧洲人,又很讲道德修身,却不肯遵守一夫一妻制和不许邪淫的诫条;平民百姓崇拜祖先,崇拜无数杂乱繁冗、奇奇怪怪的邪神,却不愿只拜上帝、不拜其他偶像。他的讲道能感动得听众唏嘘落泪,慷慨捐款,但是真正愿意奉行十诫、皈依天主、受洗入教的,总是极少数。望着城外处处可见的扫墓烧纸祭祖的人们,他眉头打结,轻声叹息:“哦,可怜的灵魂,何日才能听到主的召唤啊……”

  孙元化把目光从遥远的海滨收回,说:“神父,我和张焘属下,均有十数名奴婢仆从愿奉天主,愿受洗礼。正好你来登州,过两天,请你为他们施洗,可好?”

  “为什么要过两天?”汤若望精神一振,蓝眼睛发亮了,“就今天吧!早一天早一时都是好的呀!”

  历数天下两京十三省的总督、巡抚府第,唯有登莱巡抚府中有一间祈祷室。房间不算太大,洁净朴素,一尘不染。北墙神龛上高高悬挂着耶稣受难像,长明灯日夜映照着他垂头俯视人间的痛苦又仁慈的姿态表情。神龛下放一张供桌,桌上摆了两瓶鲜花和许多支红烛。今天,供桌铺上清洁白布,用做讲道坛,一排排长条凳上坐着的有孙元化夫妻儿女、王征、张焘、孙家老仆、张家老仆等入教多年的教友,也有今日受洗的新教徒。汤若望很容易就造就了最恰当的境界,他用纯净嘹亮的嗓音讲经布道,热情地歌颂天主和耶稣,领大家一字一句地诵读主祷文:坚信天主,拯救自己有罪的灵魂,施行仁爱,死后得进天堂,获得灵魂的永生……无数支大大小小的蜡烛围绕着神龛,把亮光一起投向受难的耶稣,圣体像涂了金似的光华一片,神龛下神父那绣了银丝的法衣和胸前的金十字架,都在这灿烂的光华中闪烁,神圣庄严的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把他们从日常的烦嚣、苦恼、怨恨中解脱出来,升上蓝天白云之间,得着片刻精神的安宁、心灵的净化……

  教徒中迸出哆哆嗦嗦的一声:“神父……”

  是银翘。她脸色苍白,不敢抬头,浓密的睫毛垂下,不安地颤动着,仿佛被自己的大胆吓住了。

  “孩子,你有什么问题?”汤若望的声音是那样慈祥淳厚,就像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在安慰自己生病的女儿。两串泪珠陡然从银翘眼角滚落。她咬咬嘴唇,坚持说下去:

  “罪孽深重的人,天主也肯接纳吗?”

  “我的孩子,全能的上帝,我们的天父,发大慈悲,应许把赦罪的恩典赐予一切真心悔罪、诚信主、归向主的人,耶稣降生,就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上的罪人。”

  “若犯贪财害人罪……犯奸淫罪违反十诫呢?”银翘口吃吃地把极难出口的话到底说出来了。

  施洗仪式前,孙夫人曾把受洗者的情况一一告诉神父,他知道银翘曾是某京官的侍妾,所以并不见怪:“我的孩子,只要真心悔罪,与人亲爱和睦,立志自新,从今以后遵上帝的命令,行上帝的圣道,他的灵魂就一定能得到拯救,升入天堂。”

  他极而言之,讲了圣女玛德莱娜的事迹:玛德莱娜原是一位绝色名妓,极其奢侈豪华,每日花天酒地,又生性银荡,多少名门子弟为她身败名裂、倾家荡产,被时人痛恨唾骂,原是必下地狱的罪恶女子。后来她受天主感召,悔罪自新,屏弃一切华服美味,居住木屋,着粗衫,以清水面包为食,每日诵读圣经、赎罪祈祷之外,还不住鞭打自己,苦苦修行,终于得到天主的赦免,灵魂升上天堂,进入圣徒圣女之列,为千万教友所敬仰。

  “愿上帝怜悯你们,”神父向大家宣读着安慰文,“拯救你们脱离一切所犯的罪,赐你们行善的力量,赐你们永生,阿门!”

  “愿荣光归于主!”教徒们同声回答,其中可以辨出银翘呜咽抽泣的叹息。

  受洗的十八名教徒跪在神坛之下,神父口中诵读着施洗礼的经文,庄严地把圣水一一点向他们。当他的手触到银翘额头时,不禁呆了一呆:多么光洁柔嫩的肤色啊!那是自幼精心保养、经过修饰调理的皮肤,诱人的芳香仿佛生自肌理之中,隐隐袭来,令人心旌摇动。汤若望连忙摄神静气,暗暗吃惊:她绝不是普通婢女或侍妾……

  教徒们同声赞道:“主与我们同在,阿门。”

  洗礼完成,新老教徒都感到兴奋:前者有了几分归宿感,后者为了同道的扩大增强。受洗的都将得到教名:约瑟、大卫、玛丽亚、保罗、赛西丽亚、露西亚、玛德莱娜等名字被提出来。一个异国情调的新名字,多么有趣啊!而在今后的圣事中,彼此将用教名相称,连帅爷、夫人、小姐也一样,好像大家是同辈人似的,这怎么敢呢?喔唷,想想都叫人害怕……

  银翘虔诚地问:“神父,我的教名可以选玛德莱娜吗?”

  “可以。孩子,你就叫玛德莱娜吧。”汤若望和蔼地微笑着,为银翘划十字祝福,暗暗确认自己的判断——这或许是一个中国的玛德莱娜。

  教徒们散去了。汤若望尽管因传教的新成绩十分高兴,却也实在身心俱疲,以致幼蘩问他能不能告解时,孙元化夫妇连忙制止,责备女儿不懂事,竟然看不出神父若再不立刻上床休息,眼看就要站不住了。

  幼蘩难为情地低了头:“真抱歉,神父!”

  “不!为什么?”汤若望蹙眉道,“上帝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他的孩子告罪的急切请求,汤神父不可能渎职偷懒!伊格那蒂欧斯,阿嘉达,我曾是你们全家的忏悔神父啊!”一瞬间,他如注入了神药一般,垂下的双肩挺起来,重新显得神采奕奕、热情蓬勃,疲倦憔悴仿佛被一阵风吹走。

  孙元化真佩服汤若望对他的传教事业的崇高热情和无穷的不知疲倦的精力。他不再多说,指着祈祷室边垂着厚重帷帘的忏悔室:“请吧,汤神父。”

  合拢帷帘关住门,小小斗室便如同开天辟地以前一样漆黑、混沌一片了。神父静静站着,忏悔的幼蘩跪在他脚边,这真是一个供人思索、令人内省的环境气氛……

  这次一见这姑娘,汤若望就发现她变了,难道两个月间忽然长大了?她没再请求做修女,行洗礼仪式时,她又心事重重,显得很苦恼。借此机会,汤若望用注满慈父情的纯净低音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上帝爱这世界,所以差遣独生圣子耶稣基督把我们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并在天上为我们代求,使我们进入永生。让我们省察自己对上帝、对人的过错吧,让我们除去灵魂的重负吧……”

  幼蘩终于鼓足了勇气,低声忏悔:“神父,我曾发誓要做修女,终生供奉天主。如果……如果我终于不……终于没有做修女,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这是背信弃义的罪恶,对吗?”

  “放心吧,我的孩子!天主原没有允许你当修女的请求,只要坚定对主的信仰,仁爱的主会原谅你。”

  “我……我……不该思念一个不认识的人……犯了不洁之罪……”幼蘩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这人是教中兄弟姐妹?”

  “我不知道。”

  “与你父母家庭相识吗?”

  “我不知道。”

  沉默片刻,神父把手轻轻地按在幼蘩的头上:“可怜的孩子,幸而你迷途知返,能够悔过改正。全能的上帝宽恕你所犯的罪,赐你进入永生。阿门。”

  平日豪爽有男子气、说话极利落的孙夫人沈氏,进了忏悔室跪在神父脚下,竟激动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有罪,求、求天主宽恕……我悔改自新,我犯了嫉妒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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