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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吕烈乜斜着眼笑:“既读《汉书》,请问,汉高祖何许人?啊?哈哈哈哈……”他不等孙元化回答,自管大笑着挺身躺上便榻。他有意借酒冒犯巡抚大人,但实在醉得支持不住,躺倒便呼呼大睡,也不知孙元化何时离去。

  今天一整日,吕烈都等着巡抚大人叫他去斥问,对答词都想好了,回来定可在同伴中吹嘘一番。然而他白等了,没有一点消息……想起他的微笑,那居高临下的可恶的微笑,他恨透了!——他深信,一切笑脸迎人的都没有好心肠!

  “吕烈,该你掷了。”管惟诚叫着,他回过神,懒洋洋地拿竹筒晃了晃,骰子跳出来:六点。管惟诚嘻嘻笑着把三十两银子都搂到自己跟前,不住地嚷:“再来再来!这回我押十五两!”

  吕烈半睁半闭的眼睛猛地睁大,闪出一道亮光。张鹿征立刻来了精神:“吕哥,你又有好点子啦!”

  吕烈对众人眨眨眼,狡黠地抿嘴一笑:“咱们来掂掂他到底几斤几两!要能激得他发怒,最好再赏咱们十几棍子,他那笑模样可就戳穿啦……”

  这些人,一个个从小就是混世魔王,哪肯放过这个泄愤出气的好机会!兴高采烈地计议了一番,甚至定下了捣鬼的赏格:一桌酒席、五十两银、一百两银等三种……

  押宝赌钱的第二轮,管惟诚又赢了。他真有个豪爽劲,分了一半银子给银儿,说:“银儿,小宝贝,今晚就陪我宿了吧!这份钱够我去你家住一个月的啦!”

  银儿掩着嘴笑,目光却飘向吕烈,恋恋地一眼又一眼地瞅,拿出打情骂俏的身段,尖尖食指一戳管惟诚的额头,娇声道:“缠死人啦!要是吕爷……”

  张鹿征抢过话头:“哎呀,小银儿,别做梦啦,也不照照自个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吕哥呀,除了原生货,你们这号娘儿们,倒贴他也不要!”

  银儿啐他一口,众人哄笑,各自散去。

  进巡抚署大门,转过影壁,先看到一座湿润的、点满绿苔的太湖石山立在水池中,水面莲叶青青,红白两色睡莲给人带来凉意。一个小男孩迎着他们,口齿伶俐地叫道:

  “孔叔,耿叔,帅爷巡抚有兼管一方军事的职权,可尊称为帅爷、抚院、抚台等。让我在这儿等你们。”

  “哎哟,小陆奇一!”孔有德一步跨上,把孩子抱着举起,小家伙两条瘦腿高兴地乱蹬一气。

  耿仲明也伸手拍拍孩子清秀的小脸蛋:“可有个人模样了!要不叫我,谁还认得你这个小叫花子!”

  孩子生气地瞪他一眼:“你再叫我小叫花儿,我就叫你小白脸儿啦!”他挣扎着跳下地:“跟我来,帅爷等着你们呢!”小脑瓜一晃,挺胸凹腹,俨然帅府小执事!孔、耿二人相视一笑,随他穿门过厅走廊子,来到东花厅。孙元化放下手中书,起身迎接:

  “二位来了,请坐。倒茶来。”

  两位辽东营官向孙元化行礼落座。孔有德笑道:“帅爷,才几天呀,陆奇一就出息多啦。”

  耿仲明眼:“这小鬼头,拿住他那会儿就像只小狼,还咬了我一口。我这伤还没好利落,他倒变了个人儿啦!”

  送茶来的陆奇一正好听到,悄悄对耿仲明做个鬼脸,一溜烟退出去,引得三个大人又笑了一阵。

  这陆奇一,小鼻子小脸,脖子细长,瘦骨伶仃,一个十一二岁的娃娃,是孙元化收养的小亲兵。原是个不知天地的小野人,居然也伏管了,除了孙抚院,别人再难办到。

  “自家弟兄,我也不用客套。”孙元化习惯地朝扶手圈椅的椅背上一靠,神色十分和悦自然,姿态也洒脱受看,“我想你二人原先都在毛文龙帐下,与那刘兴治可相熟?”

  “帅爷跟前,咱老孔从不说瞎话,”孔有德直性子人,毫不隐讳,“刘家弟兄咱只服刘二,别的,哼,都不咋的!”

  孙元化笑了:“不咋的?什么不咋的?”

  “瞧不上呗!一个个好勇斗狠,又奸诈又野,不懂礼义,不知王法,高丽棒子,比鞑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再说他们弟兄七个,我到今儿也闹不清谁是谁。”

  耿仲明细眼长眉,很清秀,一看就比孔有德机灵。他有个眼皮的习惯,得极快,活像蜜蜂忽扇翅膀,或许他心思动得更快。 他说:“孔哥粗心不记事儿。刘家弟兄里除了刘二,就数刘五是块材料,有心计着呢!当初我和孔哥随刘二出岛那会儿,我就想过刘五早晚要闹事,果不其然……”

  “哦?你何以料得?”

  “这天底下,刘五只怕一个人,毛帅毛文龙;只服一个人,他二哥刘兴祚。如今毛帅死了,刘二阵亡,谁还管得了他?陈继盛哪在他眼里!他早认定他该是皮岛大帅,早晚得找个茬儿把陈继盛收拾了。这不,直闹到长岛来了……这人能干是真能干,可也横得厉害,真开了杀戒,野着呢!”

  “对,对!”孔有德想起来了,“他随刘兴祚来皮岛,不到一个月就娶了十五个小老婆,哈,每天晚上拈阄陪他睡。刘兴祚劝他减些个,他就摆了一盘珍珠串、一盘珊瑚串,招来那些女人说:愿意留下的取珍珠串,愿意走的取珊瑚串。女人嘛,哪知深浅?十五个人里倒有十三个取了珊瑚串。他还笑嘻嘻地告诉刘兴祚:‘我听二哥的,把她们全嫁出去!’一回头,全杀了。刘兴祚听说了又惊又怒,他倒像没事人似的,说:‘我不是讲明了吗?拿她们都嫁给阎王爷呀!’瞧瞧!”

  耿仲明蹙蹙眉头:“他倒也不是一味耍蛮,还算个能屈能伸的汉子。孔哥,还记得沈世魁跟他要女人的事吗?”

  孔有德拍拍额头:“那事也是刘五的?”

  孙元化也问一句:“沈世魁,好像是毛文龙的亲戚,现下仍在皮岛,可是?”

  耿仲明连连点头:“帅爷好记性,没错!他仗着女儿是毛帅的小夫人,当年可是皮岛上的二太爷!刘五的一个爱妾才色双绝,出自书香门第。刘五虽也识得几个字,笔下却画不成形,得了这个美人儿,连公文书信都有人代理了。沈世魁那天找到刘五说:‘我有一事相求,肯答应,才告诉你。’刘五哪敢不应,恭恭敬敬地说:‘只除了我刘五这一身,任凭你取!’沈世魁哈哈一笑,说:‘那我就先谢过了!’一声令下,手下人竟把刘五的爱妾强扯进轿,抬了就走,沈世魁还笑着连连拱手致谢说:‘在下所求就是这位新嫂子,承赐承赐!’刘五气得脸都白了,硬是站着一动没动,把这口气咽下去了。寻常人岂能办得到?”

  孙元化拈着胡须,默默点头。

  “我记得毛帅一死,沈世魁挺知趣,赶紧就把那个美人儿送还刘五,还搭上好些珍珠人参,算是赔罪。刘五倒真的全收下了,对不对?哈哈哈哈!”孔有德笑得很开心。

  “后来的事更怪,这女人反倒对沈世魁念念不忘,多半也是嫌刘五的根儿是外夷,总瞧他不上。偏又没事找事,写诗作词说什么彩凤随鸦,偏偏又叫刘五看见,登时大怒,一把揪住美人儿说:‘你讲彩凤随乌鸦不是?告诉你,乌鸦还打彩凤哩!’一巴掌扇过去,刘五力气大得赛狗熊,美人儿何等娇弱?竟给他打折了脖颈,倒地毙命。刘五不在乎,一口薄木棺材埋了,倒是沈世魁,听说还偷偷去祭了几回……”

  孔有德一拍大腿,说:“所以呀,我说他高丽棒子不知礼义嘛!”

  “也难这么说,他对他结发妻子就情深义重!”耿仲明看了孔有德一眼,“他们弟兄逃出来,老母妻子可都叫鞑子下了狱。刘五在这边,吃饭留着发妻的座位杯盘碗筷;睡觉留着发妻的床帐被褥;多少小妾进门,都要先向他发妻的座位拜主母;就是跟小妾睡觉,也要往发妻位子那儿禀告一声,说是不为寻欢取乐,为的刘家后嗣……”

  孙元化惊讶地问:“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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