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倾城倾国 | 上页 下页
一三


  张可大大惊,翻身下马跪拜:“卑职叩见巡抚大人!不知大人驾到,冲撞了大人,死罪死罪!”他的部下也都吓得跪倒一片。张可大喝令把冒犯抚院大人的侍卫捆绑拿下,要重重处罚,孙元化连连摇手,和蔼地说:“不必如此。他们原有开道职分,事关朝廷的威仪,怪他们不得。是我不好,没有及早躲闪。”

  张可大过意不去,又不好违拗,只得罢了,随即请问:“大人下午刚到登州?”

  孙元化笑了笑:“请总镇不要见怪才好,我来此已经五天了。”

  张可大心里不快,只含糊应了一声。巡抚大人的随从已从海滩赶来,众人一同上马,拥了登莱巡抚和总兵官回城。孙元化对张可大笑道:

  “元化离京陛见之际,周相延儒,梁大司马廷栋均在侧,皇上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其间,对周相说:‘往例巡按出朝皆微服访民间,近日则高牙大纛盛气凌人,且衙门前后皆启窦通贿,每外差归来,富可敌国,成何体统?须得重重惩治以儆来者!’在下虽非巡按,但圣言在耳,为臣子的岂可无动于衷?”

  张可大点点头,心里并未释然:总归是微服私访。

  “元化才疏学浅,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蒙主恩宠骤领封疆,不胜内惭之至,尤不宜张扬其事,以避招摇之嫌。然既任职于斯,则山川地理形势、民情民风民俗不可不知,这才……”他微微一笑,不再往下说了。

  张可大拉长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大人,微服私访,也是一段佳话,又何必讳言呢?”

  孙元化眼睛里满含着慈祥:“我只是不愿大人你多心啊!”

  张可大笑出声:“啊,巡抚大人,你多虑了。”

  两人一起笑了,气氛轻松下来。

  新任巡抚使登州总兵和他的下属惊讶。其原因和程度却大相径庭。此刻就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仔细探究着孙元化,惊讶很快转为失望,又渐渐化为轻视:这不是他想象中能和无敌的红夷大炮联系在一起的孙元化!这双眼睛乌黑深邃,闪烁不定,它属于那位在接官亭外挥鞭制止混乱的陆师游击营营官吕烈——登州驻军最标致、最有才干、最放荡不羁、最难捉摸的年轻都司。

  镇守登州的军队中,本地卫所兵多是登州人,少量客兵也都来自中原,自然瞧不起关外人。还有一层,登州是个富地方,照例聚集了不少有来头有根底的名门贵族子弟,那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哪里把孙元化放在眼里?

  这天傍晚,名门子弟们又聚在中军管惟诚的游击署里喝酒赌钱。

  管惟诚把竹筒里的骰子摇得“克啷克啷”乱响,咧着大嘴笑道:“怎么着,咱们这新巡抚,没啥能耐嘛!”

  “能耐?”守备明末的军衔等级为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品级分别为正二品、从二品、正三品、从三品、正四品、正五品、从五品、正六品。姚士良是位侍郎的儿子,一翻白眼,“简直是窝囊废!领了一帮傻头傻脑的辽呆子,呸!那股土腥气没把我熏死,又脏又臭,这路货色也能打仗?”

  “也就仗着红夷大炮,别人不趁,他独一份儿呗!”这是最小的子弟官——千总张鹿征,登州总兵张可大之子,一边说,一边又摇头又撇嘴,还不住讨好地瞧瞧吕烈,指望他给予证实似的。

  吕烈不接茬儿,只管叫着:“下注下注!我的五两。”

  游击陈良谟也拍上一块银子:“我也五两!”

  吕烈从眼帘下朝他一瞥,鼻子里哼了一声。张鹿征连忙凑趣:“老陈官儿最大,家里头金山银海,好意思拿五两银子哄人?”陈良谟的老爹做过一任漕运总督,捞足肥足,是登州子弟官中的“首富”。

  陈良谟笑道:“我添!我添——加五两……没准儿真是个脓包哩,头次辕参下级武官定期进辕门参见总兵以上的高级武将,称辕参。过去五六天了,没点子动静嘛。”

  “就会这个营看看,那个营转转,谁跟他说好说歹,他总是个笑,没话。滥忠厚,没用!多半一辈子没管过这么大地盘,不知怎么好了。就像叫花子白得了一笸箩馒头,摸这个拿那个,恨不得都咬一口……”姚士良的话越说越刻薄,把大家都逗笑了。

  唱曲的银儿袒着胸,掠着乌云似的鬓发,袅袅婷婷走来给他们斟酒,从管惟诚手里夺过竹筒子,娇笑着:“管爷,你只管押银子,骰子我替你掷!”

  管惟诚在她粉馥馥的脸上捏了一把:“好好掷,赢了钱跟你对半分……也难那么说,常言道,仰头老婆低头汉最难斗,说文点儿,叫做大智若愚……”

  “糊弄人罢了,骗谁去?”陈良谟做了个鬼脸,“点他出任巡抚,朝廷里多少人不服!好些进士出身,熬一辈子也不过知县知府里转两圈,他个小小举人,竟然……哼,谁不骂他借物进身无耻下作!等着看笑话的多了去啦!”

  “就是嘛,”姚士良又翻翻眼皮,“朝廷不是差他来平定刘五的吗?如今刘家那伙子王八蛋还站在长岛撒尿哩,他可连屁也不曾放一声……哎,吕哥,你说呢?”

  登州卫无端降级,激起他们本能的反抗,他们不敢对做此决定的朝廷说三道四,就把怨恨都发泄到新巡抚头上。

  吕烈嘴角冷笑:“我有啥说的?掷骰子,掷骰子!”说着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银儿殷勤地执壶再斟,他挥手拦住,银儿顺势托住他的手轻轻抚摸,他抽身离座走开。张鹿征连忙补座,涎脸去捏银儿的小手,银儿甩开,重新偎到管惟诚身边去,替他拿起竹筒,径直向桌上铜盘倾倒,骰子蹦了几蹦,定住。

  “哈哈,十点!好银儿,小心肝!”管惟诚眉开眼笑,搂过银儿就要亲嘴,银儿推开他:“急死你!别人还没掷呢!”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吕烈自己斟了酒,拈了块酱肉嚼着,独自走到一边慢慢地喝。

  孙元化,孙巡抚,到底怎么样?……

  亲兵告诉他,孙巡抚曾两次夜巡到他吕烈的都司署,都逢他夜饮未回。昨夜吕烈扶醉归来,又过了二更。亲兵急忙跑来禀告:孙巡抚又来了,正在书房等他。吕烈做出不在乎的样子,趁着酒意,晃进了书房大门。

  案前灯光明亮,孙巡抚一身便装,正在灯下看书,神态自然洒脱,温文尔雅。短短的一瞬间,赞赏抵消了心中的敌意,他暗暗叹息:“好好的儒雅之士,何苦到这兵刀险恶之地来搅浑水!”但瞬间软弱顷刻消散,他哈哈地笑着长揖不拜,口齿不清地说:“抚院大人不愧出身举人,至今善读,不胜钦佩,钦佩之至!”若能惹得这位巡抚大人勃然发怒,也算一件开心事!

  孙元化只望着吕烈,口气很温和:“你又醉了。”

  他说“又醉了”!他用的那样慈和悲悯的口吻,好像吕烈是个淘气的孩子,是个任性的病人!吕烈觉得怒气倏然撞上胸膛,立刻顶了一句:“我从小不要保姆,见道学先生就作呕!”说罢又嘻嘻笑着凑过去,涎着脸问:“大人所读何书?”

  孙元化指指函封:《汉书》。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