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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听说当年刘五在阵上受重伤,看看将死,发妻割臂肉入药,又日夜服侍,衣不解带一月有余。刘五活过来了,他那发妻却病累交加,死了好几回。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如今,又受刘五连累下了狱……刘五感念发妻,原是发誓终身不近别的女人的,可他发妻定要他纳妾生子为刘五留后代接香烟。刘五便一个接一个地娶妾,至今也没生下一男半女……”

  孙元化沉吟片刻,问道:“据你们看,他们会不会暗通金国?”

  孔有德抽了口冷气:“不会吧?他们弟兄反出沈阳,那鞑子恨他们不死,还悬赏买他们的脑袋哩!”

  耿仲明也说:“鞑子拿他们家眷下大狱,刘五那性子,还不恨透鞑子……不过,要说当初,鞑子汗王待他们弟兄也真不薄。”

  孙元化默然,孔耿二人也不言声了。半晌,耿仲明迟疑道:“帅爷,不知当讲不当讲……我随刘二出岛赴宁远,又奉命守太平寨,那会儿他不知为啥,总是心事重重。我想……他像是自己要寻死,最好死在鞑子手里头才甘心也似的!”

  孔有德恍然:“对!对!我也觉着刘爷自打去守太平寨就不对劲,可说不明白。今儿仲明这么一说,是那意思!”

  “哦?”一道寒光从孙元化眼中划过,大家又沉默了。

  陆奇一匆匆走来禀告:“张总镇来拜。”

  孙元化站起身:“二位随我去迎接。”

  孙元化亲自到大门把张可大接到西花厅,分宾主坐定。抚标中军抚标中军即巡抚卫队长。耿仲明和游击孔有德站在孙元化身边,镇标中军镇标中军即总兵卫队长。管惟诚和千总张鹿征则随侍张可大一侧。

  寒暄一番之后,张可大开门见山:“抚院大人经纶满腹,韬略在胸,平刘兴治之乱想必早有成算。近日又有商民上书,因长岛为刘兴治所占,往天津、旅顺等处货船不敢出海,陆路又十分艰辛,是剿是抚,望大人示下。”

  孙元化叹道:“正是。渔民也半年不敢下海,桃花鱼汛已白白放过,眼看秋汛在即,不能再等。不过,剿抚二策,大人以为何者为上?”

  “下官以为,良民百姓杀一个都是罪过,但叛逆之徒须斩草除根,便杀千杀万也不为过!刘兴治凶狡好乱,绝非善类啊……”

  “大人不以为他进据长岛扬威海上,是为逼迫朝廷任他为皮岛东江之长吗?未必真有叛逆之心吧?”

  张可大惊异地张张嘴:“这……”

  孙元化神态和悦:“我有意在蓬莱、长岛、庙岛之间海域来一次水战演练,邀刘兴治出兵船合练,看他如何回答,是剿是抚,我们便好相机而动。”

  张可大点点头:“也好。”

  “这样,便须训练士卒,排演阵法战法。我意自明日起,先会集营官、哨官、哨长讲习三日。”

  “今日正好有几位营官随行,不如就此请大人教训。”

  说话间,六七名登州营的参将、游击、都司、守备衔营官也来到西花厅,张可大一一向孙元化引见。待众人分列站定,孙元化和蔼地鼓励了几句。

  忽见一名守备衔营官,喝醉了似的踉踉跄跄走进花厅,在巡抚和总兵大人面前一站,便旋风似的原地打转,仿佛西域胡人跳胡旋舞,又重重一顿脚,停住,瞪着眼努着嘴,腰也不弯地高高一揖,嘴里口齿不清:“卑职姚……姚士良,参拜……参拜帅爷……”再旋一圈,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张可大张口结舌:“他……这……”

  孙元化视如不见,对张可大说:“我想,讲习地点,选在关帝庙,如何?……”

  张可大尚未回答,便呆住了:又有一个身穿碧绿纱衫、脚登护甲皂靴的高大男子,中了邪一样哼哼呀呀地唱,手舞足蹈地进五步退三步,一会儿蹲一会儿跳,仿佛巫婆跳鬼装神,又满脸涂墨,看不清面目,挥动着一副营官头盔,遥遥对巡抚大人躬身一拜,转身慢跑离开。

  张可大语无伦次,很是不安:“这是游击陈良谟……素日胡闹惯了,责罚多次,全无效用……怕是又喝多了!”

  登州营诸将领都在偷偷地笑,一眼又一眼地瞅着抚院大人。孔有德、耿仲明脸都气白了:这不是公然戏弄帅爷吗?孙元化仍然继续说他的要事:“讲习完毕,要一个个考查,不合格的不准参加演练,待补习合格,方可领兵……”

  人们的注意力又被引开,全都注目厅前:那儿出现一个女子,鹅黄衫儿水红裙,高髻横钗,浓施粉黛,但身材高大魁梧,当她袅袅娜娜直趋庭前时,裙下露出一双穿粉底皂靴的大脚。她羞答答地低垂了头,冲着巡抚大人拜了四拜——新嫁娘拜见公婆的礼数!有人“扑哧”地笑出声,又赶紧捂嘴,多数人拼命咬住嘴唇隐忍不发。孔有德大怒,挺身欲出又被耿仲明扯住,向他努嘴示意:沉住气,瞧帅爷的。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这女子是男人扮的,专为戏弄耍笑,以激怒巡抚大人。

  张可大尴尬万分,对那“女子”发怒道:“吕烈!大胆!竟敢如此!真是……”他口气却又软了,叹道:“这么闹,成什么模样……”

  装成女子的吕烈,挑衅地望定孙元化,就盼着他变脸。戳穿假面具,是吕烈最痛快最开心的事,他一向喜欢这么干。只要巡抚大人一拍案,他就跟他吕烈站平了,吕烈就获得心理胜利;若能拿吕烈叉出辕门捆打几十棍则更妙,吕烈就更能在登州营兄弟伙里称雄,身份就更高了。遗憾的是孙元化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管继续对张可大说话:

  “还有,得让登州将领们都懂得西洋大炮。随炮同来登州的葡萄牙国教官可莱亚汉话说得不错,届时请他示范……”

  众人毕竟是军官,西洋大炮毕竟是闻名天下的兵器,大家肃然静听,不再窃笑议论,也不再看那个男扮女装的吕烈,而吕烈也不知何时悄然离去了。

  总兵大人告辞时,为难地苦笑:“帅爷明鉴,这帮贵胄子弟,下官也……唉!”

  孙元化体谅地安慰:“不必如此,哪里都一样。何况此乃私厅相见,并非公堂公事,不用太认真。”

  孔有德出府时愤愤不平,横眉怒目地说:“帅爷是封疆大员,这不成天下人的笑柄了?就该当场惩戒,打他五十大板才对!”

  孙元化缓缓摇头:“我若如此,岂不称了他的心愿?现在成笑柄的是这些贵胄子弟,于我无损。”

  晚上,孙元化退回私第,夫人沈氏、长女幼蘩、幼子和京、幼女幼蕖迎接慰劳。饭后一家人说笑片刻,孙元化仍回书房,重新拿起量尺三角尺,画一会演算一阵。为了提高西洋大炮的准头,他一直想造一件实用的量器。

  “爹爹!”幼蘩在门口叫了一声,走进来站在桌边,眼泪汪汪地摆弄着桌上的文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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