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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关门门垛间架设的巨板“嘎吱嘎吱”地响,被两条胳膊粗的铁链缓缓吊起,客船落了帆,从水门鱼贯进入小海,分别驶向预先指定的停泊处。

  中军营的福船陆续地驶向接官亭。那艘飘动着一丈三尺高、方七尺的黄边飞虎旗,又有黄青红白黑五面高一丈五尺的五方转光旗的大福船,定是孙巡抚的座船!接官亭边顿时响起细乐吹打,散坐各处的官员将领都整顿衣冠,列好顺序,准备叩拜。

  一道雪亮的闪电倏地划过长空,“噼啪啦”一声霹雳在半空炸响,从清晨起就酝酿着的浓云,顿时化作倾盆大雨,劈头盖脑地浇下来,铜钱大的雨点打得海面溅起水气,地面飞起尘土。接官亭里的官员将领,虽有席棚遮护却还慌作一团,亭外的兵丁更是乱跑乱喊,卷旗收枪往树下房檐下躲雨,乱糟糟的没了队形。

  “站住!”一声大吼压住了四周杂声吵闹,一位头戴红缨着铁盔、身罩锁子甲的军官,扯过哨长腰间悬挂的皮鞭,照着炸群羔羊般的兵丁猛抽几鞭,返身跳上一块大青石,挥手大骂:“混账东西!都给我滚回来!”

  兵丁们拖着脚步,嘴里叽叽咕咕,不情愿地站回原位挨淋。军官俊俏的脸扭歪了,涨得血红,忍着气狠狠瞪着部下,压低声音喝骂:“给老子丢脸!看看人家!”

  登州兵们移眼看去,只见暴雨狂风中,满载客兵的船拢近小海,浸水的旌旗仍在招展,长号喇叭照样在吹,湿透的金鼓还在敲,船头站立的一列列兵士木雕泥塑一般,直挺挺地纹丝不动,任凭雨点打得人睁不开眼,任凭湿得贴身的衣服如小溪般往下流水。只有靠上码头的大福船,一记锣响才解除了定魔法,兵士们立刻行动,收桨下锚,抬炮扛枪,有条不紊。看人家这炮!娘哎,咋就造得这么大?炮筒填得进西瓜!怕不有六七千斤!二丈来长,还带轮子,神气得像四大天王!这么大家伙,又这么大雨,几个辽丁推推拉拉的,居然就下船上岸了!是施了法术,还是辽丁有神力?凭这样的大炮谁也能百战百胜……登州兵说不出的惊讶羡慕,妒嫉不服,一个个瞪着眼,张着嘴,雨水流进去都觉不出。

  绣着飞虎的黄边大旗终于靠岸,搭板刚刚放定,船上便快步走下一名将官和两名侍从,直奔接官亭。这边张可大率着文武官员迎了上去。那名将官二十余岁,亮铁尖顶盔的庇眉下有一双似睁非睁的画眉眼,他迅速地打量一周,对张可大深深一揖:

  “甲胄在身,恕不跪拜。卑职是孙抚院麾下中军官、都司耿仲明。孙抚院因故未到,诸位大人免接请回。”

  一片嗟呀之声。张可大眉尖一竖,没说什么,旁边知州忍不住了:“那么,孙抚院他、尚未出京?”

  耿仲明又是深深一揖:“卑职不知,大人恕罪。”

  接官亭内众人在小声议论猜测。张可大沉脸站在亭边。

  乌云翻滚的天空,大雨如注,就像不打算停息似的。

  雨终究停了。傍晚,夕阳从云缝露出了半边。雨后的清新中又添进夏日燠热,使张可大愈加烦躁。上午未接到孙巡抚他已感不安,刚才在校场又看到那么一场争斗,他心绪更烦杂了。

  四郊和水城内外有十数处校场,场边营房密集,一排挨着一排。向来登州驻军,只有正五品守备以上的军官才在城内设有公署住所,其余官兵都住在这些营房里。孙巡抚麾下八千兵马,也照此例按水师、陆师分别住进几处营区。雨停之后,张可大去各处看看客军的安置,尽地主之谊。

  客军各营已经安顿。也许是有意炫耀,五门西洋大炮连炮车都推出来了,昂然挺立,黑洞洞的炮口骄傲地望着天空。辽丁们正围着这些庞然大物忙碌着,擦拭上油,要把着雨有了锈斑的“巨人”们重新拾掇得崭新乌亮。登州兵不免要围过来看希罕。张可大下了马,悄悄走进围观的人群,这是他体察下情的机会。从心里说,他对这久闻大名的洋夷奇具也有几分好奇。

  “这家伙!真不老小!”一个登州兵忍不住伸手摸炮筒。

  “别动别动!”膀大腰圆的辽丁扒拉开他的手,“没看见有油吗?哼,不老小?八千斤哩!”

  “啧啧!”登州兵眼都瞪圆了,“这么大家伙,真能打出十多里路去?”

  “那还有假!对你说吧,早年宁远大捷、宁锦大捷,去年守卫京师,今年收复四城,杀鞑子成千上万,俺们这大将军可是立了大功、披过红挂过彩的!”

  “成千上万?吹牛!”周围的人笑了。笑声中有人反驳:“上阵杀鞑子,真刀真枪凭武艺,使这西洋大炮不照面就杀人,也算本事?”

  立刻有人接茬儿,不无恶意地讥笑:“算!咋不算!泥胎木桩也似的站着淋雨,也是大本事哩!”

  围观的人群中腾起一片揶揄的哄笑。辽丁给笑恼了,一拍胸膛叫阵:“笑俺们辽东弟兄身上没功夫?敢来比试比试?”

  登州兵果然推出一名山东大汉,上来就是个懒扎衣的出手架子,下势连单鞭,一拳劈头打下。辽丁金鸡独立,横拳一拦,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在了一处。几个回合过去,辽丁收拳扭身后退,仿佛怯阵,山东汉趁虚而入,不料辽丁使的是倒骑龙,待对手猛力硬攻之际,突然回身,双拳齐上连珠炮。山东汉着了几拳连忙后退,脚步略有错乱,辽丁乘机来了个伏虎势,伸腿向后一扫,山东汉“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擦炮的辽丁们哄然大笑。山东汉半天挣扎不起,恼羞成怒,跳起身又扑上去,状如拼命,破口大骂:

  “丧家犬!跑登州逞能来啦!奶奶的,饶不了你!”

  辽丁大怒,出拳就打:“你妈个蛋!敢骂老爷!”

  许多人上去拉架,但骂声越来越高,越骂声音越杂:

  “他妈的,骂谁丧家犬!”

  “就他妈骂你!老窝叫鞑子端了,跑我们这儿神气啥?”

  “王八蛋狗杂种!老子跟你拼啦!”

  “就骂你,丧家犬!丧家犬!谁是王八?老婆姑娘叫鞑子占了,那才要出杂种哩……”

  骂架的越骂越不成话,劝架的也卷入了相骂,你推我搡,眼看成了相打。张可大喝斥不住,下令侍卫亲兵拿住动手的送交各自营官处罚,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头一天才见面,互相就这么鄙视,以后的日子还长,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张可大满脑门的不痛快,索性一摆缰绳,大喝一声“加鞭!”于是,在侍从们簇拥下,马蹄生风,冲上了山坡。坡下大道弯向海滩,影影绰绰似有行人,但张可大来不及细看,因为下坡路极平坦,又迎风,骏马欢快地奔跑,勒都勒不住。最前面两骑侍卫高叫着:“闪开!闪开!总镇大人在此!闪开!——”骑队如飞,冲下坡来。

  果真有人立马道边!是聋子吗?竟一动不动!海滩上有人惊叫,他才慢慢回头,已经来不及了,骑队冲到跟前。喝道的两骑从他左右两边闪过,前仪卫却没那么幸运,几匹马都惊得扬蹄而立,高声嘶鸣,两名仪卫兵被颠下马,摔得不轻。骑队乱了一阵,便有人喝骂着扯住闯祸的红马缰绳,几只大手一齐把马背上的人拽下来,举鞭就打。那人猛地一闪,站到路边,鞭子抽空了。侍卫大怒,赶上去又要打,那人笑道:“诸位慢动手,我有话说。”

  侍卫们见惯了在他们面前吓得发抖的百姓,听得这么一句,反倒愣了。那人已走到张可大马前,拱手谢道:

  “贪看夕照,冲撞了总镇大人仪卫,实属无心,大人见谅。”

  他的声音仿佛大阮的最粗弦在振荡,很低沉,又浑厚有力。使人感到一丝说不清的震颤,不由得一齐注目:一领蓝衫,包巾裹着发髻,两带垂于双肩,衣着简单却不贫陋,满脸书卷气,温文尔雅,眉梢眼尾都斜扫双鬓,疏疏的五绺髯须,掩不住方唇阔嘴边的笑意。张可大不禁被此人风采所吸引,下马拱手道:

  “下人无知,先生不要见怪。”

  蓝衫人笑得更爽:“久闻可大兄有儒将风度,果然。舟山张公堤,百姓称颂至今,真不虚传啊!”

  张可大吃了一惊。十一年前,他以副总兵镇守舟山。当地海潮甚烈,农田常年受害。张可大率部下筑堤、挖塘、蓄淡水,数千亩田地尽成膏腴,当地人把长堤冠以张公之名来颂扬他。此人竟知!张可大疑惑地看着他:“先生是……”

  他谦和地微微低头:“我是孙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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